顾景漓回想起朝堂上庆元帝那张被自己气得发紫的脸,默不作声地拉过眼前一枝开得正好的花枝递到了她跟前。
秦烨失踪了,若他只是个普通人便也罢了,可他偏偏是蜀国身份尊贵的三皇子,秦雅一觉醒来发现自己遭了算计,连皇兄也跟着不知所踪,一怒之下便进宫向庆元帝讨要说法。
庆元帝哪有什么说法,背后算计的人原就是他自己,如今秦烨突然失踪,连带着他带来的一百多侍卫也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直觉此事与顾景漓有关,暗中监视的人却说顾景漓从未离开过永安候府,在场宾客皆可为证,沈婳也一直待在府中并未外出。
只秦烨身边的人出了趟城,不到一个时辰就又折回来了,此后便未再出过城门。
此事处处透着蹊跷,不管那辆马车出城时有没有沈婳,回来时独属秦烨的腰牌守卫们却是看得清清楚楚;说到底这事只能怪自己,因着沈婳那张脸太过晃眼,他怕徒增变故才宣了密令让城门守卫见令牌即刻放行不得上前查看。
如今却成了桩迷案。
庆元帝本想将这个烫手山芋扔给顾景漓,不想他却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和自己掰扯乌侍郎大闹婚宴的事,加上有沈国公从旁为他说话,他只好当堂罚没了乌仕达一年俸银外加官降一级此事才算作罢,自己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气得他当场拂袖而去。
寻秦烨的事便交到了禁军统领叶坛的手里。
***
沈婳身量高挑纤细,个头在女子中算是高的,如今站在顾景漓身前也不过只堪堪到了他的肩头。
瞥一眼自顾自沉思的人,她默不作声将他拿在手中枝条上盛开的梅花摘了个干净,见差不多了,才领着兜了一兜子梅花的海棠不疾不徐地从他身旁退了出去。
鼻间萦绕的清香骤然消失,顾景漓这才回过神来,瞧了眼已然走远了的人,再垂眸瞥了眼手中空空如也的花枝,低笑着骂了句:“小没良心的”
声音混在风里,很快便了无踪迹。
因风雪打湿了裙角,沈婳回房后重新换了身簇新的长裙,净了手后又抱着手炉暖了片刻,才坐到炭笼前将绑在小八脚上的纸条解了下来。
展开后见上边认认真真地写着一行字:人救过来了,再有两日便能开口说话。
她垂眸浅浅一笑,随手将纸条扔进了炭火里。
救回来了就好,也不枉青羽楼废了这许多功夫寻人。
恰逢青鸾从外边回来,带了消息给她,千机散解药已制成,青沅明日便可抵京。
还真是个好消息……
算算日子也是时候该施针了,沈婳便披了件天青色的斗篷吩咐下人们不用跟着,独自一人去了朔月居。
守在门前的竹影见来人是沈婳,忙亲自将人迎了进去,“侯爷正在楼上更衣,还请夫人稍待”
书房里燃着炭炉,点了淡淡的檀香,很是暖和。
沈婳便解了身上的斗篷挂到一旁的架子上,这还是她头一次来顾景漓的书房,不由便多看了几眼。
书房极大,外间是待客的地方,左右两边皆是直达屋顶的书架,一排排整齐的架子上井然有序地摆满了不同种类的书籍,后边用一架秀着花鸟鱼虫的屏风隔开,其后摆着张宽大的书案,东侧窗边隐约还看到了张小几和几把椅子。
正看了个大概,就听楼梯上方传来了顾景漓唤她上楼的声音。
沈婳遂起身顺着楼梯到了二楼。
二楼开间极为宽阔,左边整齐的陈列着一些古籍和珍贵的书画,临窗边还安置了两张圈椅和一张小几,右边则是用来休息的地方,门口放着个置物架,进去便是书案,案上燃着一小炉檀香,再往里走便是一架金丝楠木的屏风,后边摆着张床,整个书房布置得清雅高洁,是个静心凝神的好地方。
沈婳瞧了片刻,刚在窗前的圈椅上坐下,就见顾景漓穿着身月白直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腰间系着兰胤,其上坠了枚上好的羊脂玉佩,整个人宛若霁月清风,与平日里清冷矜贵的模样很不一样。
沈婳便多看了两眼。
瞥了眼她坐的地方,顾景漓立在屏风前不动声色朝她道,“不是要施针吗,还不进来?”
沈婳不疑有他,起身绕过屏风随他入了室内。
见她神色与平常无异,顾景漓才暗自松了口气,从刚才的位置看出去,整个墨楠院尽收眼底,尤其是院子里的小花园,几乎一览无余。
他莫名就有些心虚……
解开腰间的玉带退下里衣,顾景漓光着上身坐到了塌上,旁边一炉碳火烧得正旺,窗外飘着鹅毛大雪,屋里却很暖和。
沈婳面无表情的盯着眼前白得发光的胸膛,轻捻着银针刺进他胸前的各大穴道,眼中神色是难得的认真。
她平日里看似对谁都漠不关心,遇事也总是漫不经心的,仿佛不管是什么人,什么事,都入不了她的眼,更入不了她的心;只有顾景漓知道,凡是被她放在心上的人,哪怕只有片刻,她也会真心相待,倾力相护。
就像十四岁那年。
顾景漓的父亲顾衡是青城从四品的知府,母亲是魏家的庶女,只因长相貌美,便被亲生父亲送到顾衡府上为妾,魏氏虽是个庶女却颇有几分才情,有才有貌的她自是惹了主母不喜,短短几年便在府中被蹉跎致死;逐渐长大的顾景漓发现性情软弱的父亲护不住自己,于是便偷偷跟着镖局的师傅学了些拳脚功夫,不想他天赋极佳,功夫学得出人意料的好。
十二岁时,顾景漓的样貌越发出众,学问也做得极好,愈将家中嫡兄衬得一无是处,嫡母下了狠心要将他除去,便哄骗着父亲将他送去了京城唐大儒的府上,说是大儒,实则极为不堪。顾景漓入了府才发现唐言此人竟有娈童癖,唐府一年,虽吃了些亏却靠着拳脚功夫护住了自己,第二年,他就被唐言从密室带出送到了有着同样癖好的京兆尹严宽手中。
严宽手段狠辣,见他不从,便起了驯服的心思,往后一年,顾景漓为保清白在严宽手中受尽了折磨,终于在一次严宽带他外出时寻机跳入了湖中。
事后顾景漓才知,那是京都有名的金嬉园,非达官贵人不得入。
十四岁的他浑身是血的泡在冰冷的湖水里,瞧见了泛舟湖上眉眼如画的小女孩。
她一身曳地粉裙娇嫩如花,身上携着与生俱来的清傲,看见他时既不同情也不害怕,只握着把鱼食一脸平静地问:“是你自己想死的还是被人所迫?”
见他不答,便索性扔了手中的鱼食蹲到甲板上朝他道:“我救你一命,今后你的命便是我的了,你可愿?”
后来他才知,那日救他的,是大褚最尊贵的嫡长公主,褚玥。
伤好后,他如约入了宫,就在他发誓要一生追随时,她却笑了,手里拈着块百花糕朝他认真道:“母后说人的一生可长了,要负责你的一生,本公主嫌累得慌,不如说说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不问家中情况,不问因何受伤,分明只有九岁,却聪明睿智,果敢善良。
他思考良久,说了句想待在宫里,于是第二天,他便成了荣乾宫里一个叫阿离的小侍卫。
接下来的半年里,一开始她还记得他这个人,会在京兆尹发现他时挺身相护,在皇后面前理直气壮的说“这是我的人”;会在自己孤寂时差人送来宵夜,书籍,或是其他稀奇的小玩意;慢慢的,他变得越来越好了,她却在忙忙碌碌中忘了自己。
那时他想,忘了就忘了吧,他用十四年的黑暗换来遇见她,照亮了自己,又花光了所有的运气,才能站到她身旁,虽然短暂,却此生足矣。
直到荣乾宫的那把火,烧尽了她唾手可得的幸福,粉碎了她的骄傲,让她从公主褚玥,变成了沈国公嫡女,沈婳。
冲天的火光中,她亲眼看着已有七个月身孕的许皇后被人杀害,他在床下紧紧捂住了她的嘴,看着她眼里的光亮由愤怒变成绝望再逐渐沉寂;看着她满身是血地跪倒在大殿的残垣断壁中,眼神空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看着她被章氏的人救走送到佛罗山,替代了沈国公府已死去半年却因担心沈老夫人受不住打击秘不发丧的嫡女沈婳。
许皇后活着时,常说沈婳谁也不像,唯独像极了她素未谋面的小舅舅许安,许家镇守边关十六载,许安的一生都长在战场上,直到死,都未曾进京看过一眼。
后来去了边关的顾景漓,费尽心思寻得了许安的画像,才发现沈婳与他确实是像,却更像她长在边关也死在边关的外祖母,简直一模一样。
女大十八变,如今过去了八年,沈婳眉眼神态皆与八年前大相径庭,尤其神态,散漫疏离,淡漠凉薄,哪里还有半分当年公主娇憨的模样。
便是庆元帝,如今也是认不出的。
顾景漓勾了勾唇角,当真是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