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帝显然已经有些意动。
弘昀心中衡量了一番，突然跪地请罪：“是儿臣思虑不周，只顾着心急额娘的食欲不振，未曾为皇阿玛也准备一份。儿臣有罪。”
雍正闻言大笑，嘴上说着你这孩子怎的动不动就跪，实际心中倒是消散了刚冒出芽的怀疑。
毕竟，成年的儿子单纯担忧母亲，和以给母亲送食为由来巴结帝王的概念截然不同。
弘昀越是显得慌张不周，只备了一份膳食，倒说明这份孝心更加真实，并不是刻意投皇上所好。
陈福已在圣上身边伺候了三十余年，伴君如伴虎，可以说这位大监对雍正的脾性摸得也是七七八八。眼瞧着雍正已是开怀，便再接再厉道：“皇上，您既然不怪贝勒爷，不如就一同去吧，这样，二贝勒也不会惶恐不安了。”
弘昀立马接口：“皇阿玛可愿给儿臣这个面子？”
摆足了台阶，雍正终于抬手起身：“也罢。许久未去瞧贵妃了，朕也正好尝尝你那民间膳食。”
**
永和宫，安和寂静。
李贵妃这病，半是装的，半是真的。
年妃有孕她心中自是不爽利。不为别的，她生育了皇上目前最年长的两位皇子，那四阿哥弘历也才是个五岁小儿，钮祜禄氏也并不受宠。
五阿哥弘昼虽是养在皇后膝下，到底不是正经的嫡出。弘昀已正式入朝办差，年龄的优势也足以让大臣们心有算计。
可年妃若是有了阿哥，以年羹尧的影响力和皇上的器重程度，即便那孩儿还在肚子里，都是有力的储君人选。
李贵妃从府邸到皇宫，作为雍正的枕边人，没有家世的帮扶也曾盛宠不衰，自然靠的不只是张脸。
年妃的身孕对后宫所有人都是威胁。但她没蠢到在年羹尧刚立了军功后对年妃下手，并且，还要防止后宫的蓄意陷害借刀杀人。
于是，她干脆告病。反正她也确实苦夏失眠，太医那儿也不用多叮嘱。
敏竹正拿着一个小的玛瑙按摩器，对着李贵妃的肩颈按揉轻推。
“娘娘，娘娘，万岁爷，万岁爷和贝勒爷一同朝咱们这儿来了！”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进来禀报，声音尖亮欣喜。
李贵妃本刚要斥责，听清话语中的意思，瞬间让敏竹停下。自她告病，雍正还从没踏足过永和宫。
“娘娘，可要梳妆？”贵妃现在只披了件外袍，按照规制是不能如此面圣的。
人一辈子都活在规矩教条里，到底有什么好？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总是乖巧不吭声的反而被忽视。
“不必。就这样，我还在病中，打扮得花枝招展得才不正常。”
贵妃走到妆台前，打开薄无痕迹的透明珍珠粉，抿了一点在唇上。这种招数，她从前不爱用，但也不代表不会用。
脱下外袍扔给敏竹，贵妃道：“罢了，扶我去床上。”
“皇上驾到——”
雍正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进永和宫，一股淡淡的药香弥漫在殿中。
贵妃像是刚刚苏醒，连忙掀开被子下地要作势请安。
“爱妃不必多礼。”雍正托起李贵妃的双臂，转头向一旁的宫女道：“给你家主子披件衣裳。”
“儿臣给额娘请安。”
李贵妃轻轻颔首，又含笑看向雍正：“今儿皇上怎么有空来？还和弘昀一起？”
“要说，朕还是托了你的福。身子怎么样？”雍正拍拍她的手笑道，仿佛只是寻常人家的丈夫。
贵妃有些赫然，虚弱道：“皇上怎么这样说？这满宫和天下，都是托了皇上洪福齐天才是。臣妾这些日子就是吃不进东西，没什么胃口。”
弘昀示意王有全将食盒提上来摆出盘：“皇阿玛，额娘，儿臣担忧额娘身子，听闻额娘食欲不振，府中格格心思灵巧，制出了酸辣蕨根粉。用材简朴，但口味确实一流，能刺激胃口，同时蕨根粉也有助眠清热消火的作用，最适合现在。”
“皇阿玛和额娘若是愿意，便赏脸尝一尝。”
宫里的奴才已然很有眼色地摆上了两个小碗碟供主子分食。
“你这孩子有心了。”李贵妃本没抱什么希望，各种说是缓解苦夏的吃食她都试过了，总觉得还缺点什么。
闻到这股酸辣辛香，望着眼前虽未曾见过的色彩分明的吃食，李贵妃竟觉得食欲上涨。
雍正也没想到，是这样的民间膳食。
面前的青花菊瓣纹碗中装着墨色的蕨根粉、青绿的黄瓜丝、橘红的胡萝卜丝还有不少洒在上头的、沾着红灿辣椒油的花生碎。
舒书当日听说弘昀要她做一份带进宫去给贵妃，实属不可置信，毕竟连条件稍微好点的百姓也不大吃这个。
她反应过来后，倒不是激动惊喜。吃食这东西，千人千味，若是对胃口了，便是好的，若是不爱吃，那不是成了罪过？
舒书思来想去，还是直接对弘昀说出了口。
男人百般保证，这吃食只是一份心意，贵妃满意与否都不会降罪。
纵然如此，舒书的心里还是有些七上八下，她又不是正经儿媳，这样会不会显得太出挑。
弘昀仿佛猜到她那纠结的心思，只说了句：“一切有我。”
话已至此，既然是任务，还是要送去皇宫里博好感的，舒书做起这份可是比给自己和弘昀做的费心多了。
每个步骤亲力亲为不说，还研究了一下配菜的口感与色彩。
最后的点缀，也不知怎得突发奇想，也许处于视觉的考虑，她放弃了从前用的芝麻，撒上了花生碎。
为了保鲜，又在食盒底部加了三块冰块。因而，就像盛放在小型冰箱中。
雍正与李贵妃用上餐具，往口中送去，蕨根粉夹着各种蔬菜丝更显层次，口感丰富，蕨根粉入口丝滑冰凉，陈醋与红椒的碰撞更是新奇又引人。
“这红色的细丝，是辣椒？”雍正曾在地方官员上奏的折子中听闻过此物，入口辛辣。
“是。曾于市井中偶然购得。”
饶是雍正和贵妃都不重口腹之欲，也一连夹了三筷子。
只是，除了弘昀，无人注意到，雍正后夹的两筷子，都冲着红萝卜丝和花生碎较多的地方去。
帝王饮食不可轻易暴露喜好，雍正吃完第三口，便搁下了金筷，对着弘昀赞赏道：“这道膳，着实不错，清爽开胃，又有种火热的刺激。素食也是能做出美味的嘛。朕瞧御膳房那帮人，平日就是太过闲散。”
雍正喜素少荤，除了重大节日，平日只有每日皆食的肉末炖胡萝卜算得上荤腥。
“你方才说，是你府中的格格做的？”
闻了半天的香味，见圣上终于想起他，弘昀恭敬应道：“是。儿臣府中的舒佳氏。”
雍正眼神一眯，原来是拉尔图曾提起过的妹妹。
“是个心思玲珑的，不铺张浪费，也有孝心。不错。”
万岁爷的亲口夸赞份量不比一般的赏赐差，有了这句话，约同在圣上面前挂了名儿。等舒书再怀了孕，他上折请封便不会有什么困难。
弘昀心中一喜，口中还是道：“只是浅薄技艺，只是儿臣们只想着是否能让额娘有些食欲。”
李贵妃已经在旁又吃了不少。
敏竹顺势道：“贝勒爷的孝心娘娘可高兴得很，娘娘好久没用过这么多了。”
贵妃脸上还有些病容，但也看出精神提起了些。
雍正难得有句体贴的话：“弘昀是个好的。你身子既不爽利，便多用些开胃的，眼看也快到秋日了，届时一同去秋猎。”
在永和宫本也没打算待多久，雍正帝说完便起身要回去处理政务。
**
圣驾一走，李贵妃的温柔和善面具便脱下了。
弘昀看着瞬间变脸的额娘，也并未有丝毫惊讶。
“伊尔根觉罗氏那个小姑娘，快要进府了吧。”看着晶莹剔透的指甲，贵妃似还是不太满意，像是随口一问。
心下一沉，弘昀答道：“是。”
“你心里想什么，本宫再清楚不过。这个菜，是你故意要在我面前给她卖的好吧。”
弘昀没有吭声。
“额娘再提醒你一遍，宠爱要有分寸。你现在若是嫡子嫡女双全，朝廷地位稳固，你爱宠谁宠谁只要别过火。现在呢，你有什么？”
这样犀利现实的话如绵细的针刺进弘昀的胸骨。
“你只剩下一个侧福晋之位了。确定就要给她吗？若是下回大选遇见了更合适的，你要让谁腾位？还是就此放弃唾手可得的朝臣支持？”
李贵妃微挑眉头，年轻人，总是因着冲动和一时间的情绪作祟，作出自己将来会后悔的事儿。
“额娘，儿臣已经遵了皇阿玛的旨意，也听了您的意思，相继迎戴佳氏和伊尔根觉罗氏进府。可最后一个侧福晋之位，若是再挑个重臣之女，皇阿玛会怎么想儿臣？若是让儿臣不顾一切挑个自己喜欢的请封，只会降低戒心。”
对付李贵妃，就要将圣上抬出来。弘昀面色平静，眼神始终垂向地板。
贵妃觉得这话哪里不对，但一时间也有些语塞。
深吸了一口气，道：“其他的我不再管。子嗣一事务必要提上日程。伊尔根觉罗氏进府后，也不可冷待于她。她父亲是荣坤，说不定就是下一位户部尚书。作用大着呢。”
弘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自己这位额娘总是有些按着自己的心思走，却对朝政敏锐度极低。
贪墨案在前，与黄有忠不合的荣坤，目前处境万万算不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