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


    燕陵秋脑袋昏昏沉沉, 眼皮沉重,耳畔隐隐约约只能听到外面微不可查的走路声,他眼睫颤了颤,慢慢睁开眼, 入眼的就是一片鲜亮的明黄色彩, 外面阳光璀璨, 顺着窗户缝隙穿了进来,空气中似有金光在跳动。


    他慢慢眨了眨眼,随后似是猛然意识到什么,倏地坐直了身体,脑海中关于昨日的记忆不住浮现。


    出宫......去天下楼......游船......


    然后呢?皇上似乎让他喝酒?


    燕陵秋揉了揉额角, 慢慢回忆,只记得自己一边喝酒, 一边在和陛下下棋,余下的记忆就有些模糊不清,浑浑噩噩的像是蒙上了一层纱。


    他使劲晃了晃脑袋, 却只在脑海中捕捉到几个模模糊糊的片段,他强调自己没醉,还向陛下讨酒;他下棋赢了陛下,最后似乎直接在船舱内睡了过去?


    怎么回来的已经没有一点印象,依稀记得好像是有人在抱着他——抱着他?!


    燕陵秋脸色一阵变化,昨日出宫明面上只有他和皇帝福顺三人, 但是暗地里也有许多暗卫跟随。他不知道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真的......有人把他抱回了皇宫。


    如果是后者......那是谁抱他回来的?


    燕陵秋不愿去想最不可能的那个人,但是记忆中却浮现了他躺在床榻上,一人柔声哄他喝醒酒药的画面。


    那声音格外熟悉。


    燕陵秋僵在床榻上许久,才慢慢伸手捂住了脸,哀叹出声。


    这都是什么事......


    燕陵秋一向心怀警惕, 本以为不过那么小小一盏酒,不会出什么事,谁能想到他却直接醉得意识不清。


    还闹出了这么多荒唐事......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还是昨日的衣裳,没有被换,只是睡了一晚,已经变得皱巴巴的了。


    心下不由松了一口气,但是环视四周,燕陵秋看着这和司礼监截然不同的环境,眉头不由隐隐皱了起来。


    若他昨晚是和陛下一起回来的,这里又不是司礼监,那他现在是在......?


    门外似有人听到里面的动静,低声问了一句:“督公?您醒了吗?”


    燕陵秋回过神来,看了眼外面,嗯了一声。


    门外婢女推门而入,她眼眸微垂,不敢直视床榻前的人,只上前行了一礼,恭声道:“陛下吩咐过了让奴婢好好伺候督公。御膳房已备好了早膳,衣物也已准备妥当,督公可要奴婢伺候更衣?”


    燕陵秋看着随她鱼贯而入的一群宫女,手中各个捧着一个托盘,上面呈着洗漱用具和衣衫腰带,神色顿了顿,随即道:“不必。”


    他又问:“陛下吩咐?这里是......”


    婢女回道:“乾清宫偏殿,陛下如今在上早朝。”


    燕陵秋揉了揉脑袋,低叹一声:“本督睡了多久?”


    婢女算了算:“想来有六个时辰了。”


    燕陵秋张了张口:“昨日......”


    “嗯?”婢女一脸疑惑。


    “......罢了。”燕陵秋本想问昨日是谁将他抱回来的,可话到嘴边又顿了顿,到底是没问出来,只道:“本督知道了,你们先退下吧。”


    “是。”婢女屈身行了一礼:“那奴婢便传早膳了,督公洗漱完后,便能用了。”


    燕陵秋点了点头,示意她们下去。


    托盘一应放在桌面上,燕陵秋坐在床榻旁,回想起昨晚到今日发生的事,还是一片混乱。


    怎么就......


    且不说昨日到底是不是陛下将他抱回来的,只说他一个宦官,歇在乾清宫偏殿......


    燕陵秋垂在锦被上的手紧了紧,眉宇微拧。


    半年前皇帝对他的疏远警惕,以及如今的亲近毫不设防。


    这中间变化的太快,燕陵秋实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身上是有什么东西,能让皇帝如此相待。


    ......或许也不是不明白,只是燕陵秋脑海中某个想法一闪而过,却没往那方面细想。


    罢了......多思无益。


    他站起了身,看着托盘上那一身衣裳,是一套崭新的红色飞鱼服,和他之前穿的那身一模一样。


    陛下似乎格外喜欢他穿红色。


    燕陵秋想。


    殿内此时并无他人,燕陵秋低下头,一手放在腰带上,缓缓将外袍褪了下去。


    这件衣裳睡了一夜,穿着的确不舒坦,有新的,燕陵秋自然不会不换。


    只是......


    皇帝心思一向缜密,都替他备好早膳准备好新衣,又怎么会想不到换衣服这件事?


    除非......是他不愿换。


    燕陵秋醒来看到衣服没被动,心中自然是松了一口气,但同时也有些疑惑,皇帝到底......看没看到?


    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实在好笑。宫中的太监大多如此,看见又如何,没看见又如何?总不会像他这般,郁结于心,时刻防备。


    洗漱完毕之后,宫女已经在正厅将早膳备好。燕陵秋提步过去,刚刚坐下,尚未来得及动筷,就听外面脚步声渐近,随后便是宫女太监行礼的动静。


    “奴婢(奴才)见过陛下。”


    燕陵秋心中一惊,匆忙起身望去,就见陆则一身明黄朝服,跨过殿前的台阶,大步走来。


    燕陵秋连忙躬身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陵秋不必多礼。”陆则神情一如往常的温和,他目光在燕陵秋身上扫过,又落到桌面上那还没动过的早膳上,道:“还未用早膳?”


    燕陵秋听他没提起昨日的事,暗暗松了一口气,回道:“尚未用。”


    他听陆则笑了一声,道:“正好,朕也还未用,陵秋若是不嫌弃,朕便留在这儿,陪陵秋一块吃了?”


    燕陵秋心里一顿,面上却道:“能同陛下一同用膳是臣的福气。”他侧了侧身子:“陛下请。”


    陆则依言落在,姿态从容,还不忘对他道:“陵秋不必多礼,自便即可。”


    燕陵秋便坐在了帝王一侧,姿态恭顺。


    陆则平常不在这边用膳,也是下了朝临时起意过来的。福顺来不及安排宫人伺候,又看陆则和燕陵秋在一起的模样,想了想,十分知情识趣地站在门外,看着外面的风景。


    周围虽没人,燕陵秋却还是不敢放肆,全程低垂着眸子,沉默片刻后道:“昨日臣醉酒失态,不知可有冒犯到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陆则眉间笑意轻缓,道:“陵秋醉酒之后同平日一般知礼,谈何冒犯之说?”


    燕陵秋闻言虽觉得好像有些不太对,但陆则既已说了不在意。他就自然不会再提起这种荒唐事。只道:“多谢陛下海涵。”


    “不过若真说起来,陵秋醉酒之后还真有一处和平时不一样。”陆则浅笑开口,燕陵秋筷子一顿,抬眸看他,心下拼命回想自己昨晚到底做了些什么。


    直到一双玉箸凑了过来,陆则给他夹了一个水晶包到碗里,语带调侃:“昨陵秋丘可不似今日这般拘谨。”他动作自然从容:“你昨日喝了酒,今日还是少吃些那些难以克化的为好。这包子是素馅的,易于消化,你尝尝。”


    燕陵秋方才一直顾着自己面前的几道菜,此刻见状不由愣了楞,垂眸看着那晶莹剔透的包子皮里包裹着的嫩绿的色泽,眨了眨眼,这才应了声好:“多谢陛下。”


    他在想昨日自己没有那么拘谨是什么意思?是做了什么?


    陆则见他那副模样,不由道:“朕也不是什么洪水猛兽,陵秋倒也不必这般时刻绷着。”陆则神情淡淡,道:“朕记得当初被兄弟推入御花园水池中,天寒地冻,兄弟们皆在嘲笑,还是陵秋将朕救起来的,事后还抱着朕取暖,怎么如今这般生疏?”


    燕陵秋筷子一顿,片刻后慢慢道:“今时不同往日,陛下是至尊之位,天下之主,身份尊贵,合该注意规矩体统。”


    “规矩体统?”陆则轻笑了一声:“古时王者皆自称寡人,如今看来当真没错,因着所谓的规矩体统,便连从前一心相交之人也要远离,可不是孤家寡人?”


    燕陵秋唇角微微绷直,沉默片刻,才声音微哑道:“臣并非此意。”


    “罢了。”陆则静默了一瞬,忽地叹了一声,旋即又看着他笑道:“旁的无需多言,只要陵秋的心不变便好。”


    一顿早膳用得气氛诡异,燕陵秋不知该如何继续面对陆则,借着礼部事务繁忙离开,陆则并未为难,轻快应允,只让他注意身子,若有什么不适不要勉强。


    燕陵秋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好,只是临走之前却忍不住想他的那句话。


    只要陵秋的心没变。


    那陛下的心呢?


    燕陵秋想起自己之前被宫中其他小太监欺欺辱,是当时年幼的陛下赶来救了他一命;又想起当年陛下在众皇子的玩闹下被迫落水,他们两人在一起抱着取暖。


    直到现在。突兀的冷待与蓦然的亲近。


    陛下的心......又可曾变了?


    ·


    燕陵秋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只专心把精力投注到即将开始的会试上。


    大雍会试定于二月初九、十二、十五,连着九日。礼部众人忙得脚不沾地,才终于顺利度过了这一场考试。


    于学子而言,考完试他们就能暂时放松一段时间,暂且休养生息以待放榜。可对考官来说,任务才刚刚开始。


    燕陵秋身为陛下亲提掌院,除却考前考中要负责,就连考后阅卷,也得全程负责。从会试准备到阅卷结束,他忙了足足有半个月,这段时间陆则没召见,他也就没顾得上进宫拜见。


    直到今日午时,阅卷工作大致完成,只剩下前几名尚未定下来,燕陵秋终于能偷得半日清闲,出了待了几日考房门,看着外面盛开的阳光,眸子微微眯了眯,觉得有些刺眼。


    一旁的小太监恭声道:“督公,膳房已将午膳备好,可要先用午膳?”


    燕陵秋这几日忙起来顾不上吃饭也是再正常不过,如今工作一大只完成,离陛下规定的放榜日还差几日,时间也不紧张,燕陵秋便去膳堂用了一顿膳。


    结果同预想中的相差甚大。


    前几日繁忙,凡是能入口就行,燕陵秋也没过多品尝,如今细嚼慢咽,却怎么都觉得不是滋味。


    ——同之前与陛下吃的那几顿饭差的多了。


    想到饭就忍不住想到陛下,又想到这几日都没见陛下,燕陵秋用饭的动作不由慢了下来。


    等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他忍不住摇了摇头,心想自己真的是......


    全然被陛下占据了心神。


    他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想的,平日忙的时候不说,只是夜间休息时,睡之前,总是忍不住想到陛下,想到他劝自己喝酒,想到他和自己下棋,想到他平和温柔的笑。


    想赶紧完成礼部的任务向他交差,又不想那么早看到他。


    燕陵秋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也觉得自己有些难以理喻。


    索性就不想,把精力全部投入到工作中。


    阅卷工作就剩最后的榜前几位的排序以及会元的确定,快的话今日就能定下来,慢的话还得再扯几天皮。里面的阅卷老师都是正正经经进士出身的,你一句我一句真争起来燕陵秋听的脑子都疼。


    烦。


    还有章先林,还得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尤其是最近,更是最关键的时候。


    燕陵秋脑子不停的转着,直到外面喧哗吵闹声响,他眉头微皱,似有不满,随意扯过一边的小太监问道:“诸位大人都在阅卷,何事如此喧哗?”


    那小太监一脸紧张:“督公有所不知,陛下来了!”


    陛下来了?


    燕陵秋一时没反应过来,陛下怎么会来?这个时候来又是要做什么?


    心下虽然疑惑,燕陵秋还是快步上前迎接圣驾,等到了正院的时候,在房里阅卷的几位考官早已出来迎接,而他们正中央的,赫然是一身墨色常服的陆则,正面带笑意地和主考官章先林说着话。


    燕陵秋脚步一顿,随后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微臣参加陛下。”


    陆则回眸看了他一眼,面上是一贯温和的笑,只说了一句:“燕卿不必多礼。”


    燕......卿?


    燕陵秋保持着身子半躬的姿态,抬眸望去,就见陆则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又落到了章先林身上,继续交谈。


    燕陵秋慢慢直起身子,立于一旁,不再多言。


    章先林笑呵呵的:“不知陛下圣架到,老臣未能远迎,还望陛下恕罪。”


    陆则笑道:“章卿是为朕、为大雍挑选人才,劳苦功高,又何来怪罪一说?这是朕即位以来第一次科举,心中难免重视,便来看看。章卿不必在意朕,阅卷更是重要。”


    章先林捋着胡须道:“陛下来的正巧,阅卷之事已大致完成,只剩下榜首之位尚未定夺。陛下既来了,不若看看诸学子的答卷,看看谁堪当着会元一位?”


    章先林眸光闪烁,目露试探,陆则确实笑而拒绝:“宫中事务繁忙,朕只是过来看看,榜首之位,诸位大人文采斐然,又入朝为官多年,想来也是经验丰富,定能挑出最优秀的人才,朕放心。”


    章先林脸上笑意越发深厚:“有陛下此言,臣必为陛下肝脑涂地,择出最优秀的人才!”


    君臣二人又惺惺相惜了片刻,陆则又赐下了些赏赐,这才离开。而从始至终,都未与燕陵秋说上什么话。


    阅卷的几位考官看向燕陵秋的目光已经带了些打量试探,燕陵秋浑不在意,恭送圣架离去,就要转身回去。


    这个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唤声:“督公且稍等!”


    燕陵秋脚步一顿,转身望去,就见福顺腆着笑小跑着过来,手上还提了个油纸包。


    “陛下知道督公喜食天下楼的糕点,路过的时候特意买的,新鲜出炉的,还热乎着呢。”他笑眯眯地将糕点递给燕陵秋:“陛下还说,许久未见,督公清瘦了许多。事务虽繁忙,督公也得注意身子,万不可过于劳累。过些时日阅卷结束,可不想再看到督公瘦下去了。”


    周围的人都在看着,神色有惊有讶,方才的忖度与打量却是都收了下去。


    燕陵秋慢慢伸手接过糕点,神色坦然不变:“替本督谢过陛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倒是还劳烦陛下担忧。”


    福顺笑呵呵地道:“督公一心为陛下,陛下也自然是挂念督公。”他一甩拂尘,目光从几位阅卷官身上滑过,道:“既如此,那各位大人,奴才这便告辞,回去向皇上复命了。”


    章先林眸色渐深,面上笑意不变:“应该的,公公慢走。”


    等人走了之后,章先林这才收回目光,看着燕陵秋,半是艳羡半是阴阳地开口:“陛下对燕大人如此看中,当真是让我等心生艳羡啊。”


    燕陵秋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诸位大人若一心为陛下办事,陛下也自然不会亏待诸位,又何必艳羡本督?”


    话一说完,不等那些人倏地变了的脸色,燕陵秋提着糕点,转身离去。


    一人愤愤开口:“他这是什么意思?说我等并非一心为陛下?”


    另一人也道:“一个阉人,也敢如此嚣张!”


    章先林眯着眼睛看着他离去的身影,眸中阴鸷闪过,片刻后又缓缓笑道:“诸位不必气恼,也不看看古往今来,有多少阉人有好下场。”


    “且让他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