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两侧开了扇窗户, 远远望去,能见河道两岸绿柳如茵,一片生机鲜活姿态。


    福顺乖觉地在船舱外候着,舱内只余两人, 桌案上摆了一桌围棋, 并两三壶好酒。


    燕陵秋往壶边看了两眼, 似是好奇。陆则见状解释道:“如此良辰美景,不配些酒水有些可惜了。”


    他看着那白玉颈瓶,轻言笑道:“这是京都内最出名的一家酒肆酿造的千金酿,据闻口感甘冽醇厚,很是美味。朕一直心心念念着, 奈何如今尚在孝期,碰不得这些东西。”


    燕陵秋看了眼瓶身, 道:“陛下对先帝孝心可嘉,想来先帝若是知晓,亦是十分欣慰。”


    陆则笑了, 又道:“本只是想看看过过眼瘾,但朕看到了,反而越发馋得慌。”他目光落到燕陵秋身上,忽地道:“陵秋可会饮酒?这千金酿放在这儿也是白白浪费,不若陵秋饮了,告知朕味道可好?”


    “这……”燕陵秋有些迟疑, 道:“臣以前并未用过酒水,不知酒量如何,若是酒后失态冒犯了陛下……”


    “无妨。”陆则笑得温和:“陵秋平日里素来稳中有礼,便是醉后,想来也不会同旁人那般荒唐。再者, 还有福顺在呢,卿能如何冒犯朕?”


    燕陵秋想了想,还是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耐不过好奇,持起酒壶倒了一杯,微抿一口。


    宫中太监规矩颇多,为了能更好地伺候主子以免失误,酒水一类是从来不会有的。尽管有些太监喜好这一口,会偷偷去买,燕陵秋从前也看过不少人醉后的荒唐模样,自己却是从未试过。


    于他而言,醉后毫无知觉任人宰割的状态委实太过危险,也太不受控制。谁也不知道在这个浑然晕乎的状态里会做出什么事说出什么话,万一惹祸上身,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燕陵秋是从最底层往上爬上来的,深切地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当年先帝不满于萧奉年权势过大,便把他扶持起来用以抗衡,在这段时间内,他不得不小心小心再小心,说一个字做一件事都得斟酌许久,不能被别人拿捏住把柄。


    在这种环境下,他又怎么会喝酒这种会误事的东西。


    但是现在是出门在外……又是皇帝亲口所言,喝一点应该不成问题。


    陆则笑看着他:“味道如何?”


    燕陵秋想了想:“入口……清冽回甘,酒香醇厚,确是不凡。”


    陆则坐在桌案另一旁,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着装着棋子的棋罐,闻言笑道:“陵秋可得好好品尝,也算是把朕的那一份喝了。”


    燕陵秋本是打算浅尝辄止,稍有不适就停止饮用。但这酒水清冽甘甜,味道虽醇厚单入口并无太多酒意,喝了几口也并无什么感觉,他慢慢就放松了警惕。


    正巧这个时候陆则拿起一杯黑色的棋子问他可会下棋?燕陵秋从前为了给自己赢得更多的机会,琴棋书画不说精通,多少也懂一些,便点头应是。


    随后,便是陆则执黑子,燕陵秋执白子,两人你来我往的下了起来。


    陆则历经诸多世界,在琴棋书画上的造诣不说一绝,也是胜过常人许多。但他提议下棋并不是为了压制燕陵秋或是证明自己技艺高超,无非是想为两人找些事做,多些相处的时间,便依着燕陵秋的水平,二人有来有往,氛围倒颇为平和。


    燕陵秋看着棋案上的形势,皱着眉苦思冥想,注意力全然放在了棋盘上,全然没在乎其他,杯盏里的酒水更是一口接一口,没过一会,那一小杯千金酿就全然下肚。


    他把棋子落在棋盘上,另一只手下意识去摸茶盏,凑到唇边,却什么都没喝到,这才惊觉已经被自己用完了。


    平心而论,那千金酿确实不错,燕陵秋也并未觉得有什么醉意,便想执起酒壶,再倒一杯,陆则却是适时按住他的手,对上他茫然的目光,无奈笑道:“这千金酿虽美味,后劲却大,陵秋还是少饮些为妙。”


    让人喝酒,只是让他放松些,不要那么拘谨,而不是真的想让人喝醉的。


    燕陵秋闻言却是皱了皱眉,慢慢道:“可……陛下方才还说让我多喝一点……”


    陆则一顿,目光凝在他的脸上,就见他眸光清亮,似与平常一般,肤色白皙,眼尾的朱砂痣也是异常鲜明。


    陆则有些不确定,试探道:“你头一次饮酒,为免不知分寸醉了去,还是少喝些罢。”


    燕陵秋眨了眨眼,十分清醒地道:“陛下放心,臣没醉。”


    陆则见状哪里还不明白眼前这人的状态已经不对了,不禁哑然失笑。又看了眼他手边的那个杯盏,心中一时无奈。


    虽是第一次饮酒,但就那么一丁点的量……竟也能醉?


    这酒量到底是差到什么程度?


    可醉酒的人你是同他们讲不清道理的,陆则抬眸望去,面前的人虽动作乖觉,并未上手来抢,但平日里总是低垂的眸子此时却是直直地看着他,眼巴巴的,丝毫没有一贯的拘谨。


    陆则心下不由软了软:“真的想喝?”


    燕陵秋点了点头:“好喝。”他顿了顿,又强调了一遍:“我没醉,能喝。”


    他还是坚持自己没醉。


    陆则心下越发无奈,到底是觉得他这副姿态难得一见,也想纵着他一会,就又给他倒了半盏,道:“就只能喝这些了。”


    燕陵秋看了一眼,非但没有不满,反而可能是因为失而复得的缘故,格外珍惜:“多谢陛下。”


    只不过这次,他要小心许多,一手撑在桌案上,一手捧着杯盏,一口一口小口抿着,极为不舍的样子。


    陆则看得又心疼又无奈,索性转移他的注意力,拿起一枚黑子敲了敲棋盘,见他望了过来,问道:“可还要继续下棋?”


    燕陵秋嘴上说着没醉,实际上思考已经有些缓慢,他顿了顿,才慢慢道:“要。”


    他另一只手拿起白子,低声道:“我要……赢……”


    陆则看了他一眼,执着黑子的手一顿,落到了另一个地方:“那么想赢?”


    燕陵秋紧随其后,点了点头道:“得赢。”


    陆则没有问他为什么一定要赢,想也知道,在皇宫这种吃人的地方,若是不能一直赢,但凡输了一次,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先司礼监大太监萧奉年权势太大,却又嚣张不知收敛,先帝对其不满已久,便提拔了燕陵秋与之抗衡。这对燕陵秋来说是一个机会,却也是极大的危险。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只等他稍有失误,就有无数人等着把他拉下马。


    这样环境下出来的人,怎能不谨慎?


    陆则笑道:“那朕可不会让你。”


    燕陵秋皱了皱眉:“无需陛下让,臣能赢。”


    于是陆则便看着他一手执着酒盏,一手捏着棋子,眉头紧皱,常常思索许久,才能将棋子落到一处满意的位置。


    许是酒劲慢慢上来,他白皙的脸颊微红,眼尾也泛上了一层朦胧的水色,衬得那一点殷红的小痣越发惊心动魄。


    陆则指尖一动,棋子便落在了棋盘上。燕陵秋去算去想,可酒劲到底蚕食了他的理智,脑子里浑浑噩噩的,过了半晌,才慢慢将棋子放到了一处。


    陆则一边观察着他的状态,一边动作悠然,不着痕迹地防水。


    到了最后,燕陵秋已经是将那半盏酒都忘在了脑后,随意地将它搁在一边,一手撑着下颚,面上的绯意越深,目光紧紧凝在那棋盘上,落下了他觉得很好的一处地方。


    一盘棋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时辰,直到陆则见他神色困顿的模样,便也不再坚持,不着痕迹地露了些马脚,燕陵秋眼前顿时一亮,连忙抓住机会,几番下来,便是欣喜抬头:“臣赢了。”


    陆则状似遗憾地叹道:“陵秋棋艺高超,朕自愧弗如。”


    燕陵秋眼眸微弯,显然很是自得,却还记得谦虚几句:“臣……是运气好,陛下才是棋艺精湛……”


    陆则一时无奈,见他眼睛都要睁不开的样子,道:“若是困了,便先歇一会吧。”


    “歇?”燕陵秋声音含糊:“在哪歇?”


    “就在这儿。”陆则没碰他,只是道:“在这便可。”


    燕陵秋眼睛缓缓闭上,却还是摇了摇头:“不成……这不是宫里。”


    陆则耐心道:“等你醒来,就在宫里了。”


    “等我醒来……”燕陵秋声音渐渐变低,陆则垂眸一看,就见人已经趴在了桌案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陆则便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


    不设防,不谦卑,自然寻常的姿态。


    陆则慢慢伸出一根手指,想要去触摸他眼角那一点泪痣,熟料不过刚刚碰上,燕陵秋就不耐烦地抬手挥了挥,换了个姿态,将那半边脸埋在手臂间。


    陆则一顿,随后忍不住轻轻笑了出声。


    真是……


    陆则吩咐了一句让船靠岸,便起身走到燕陵秋身旁,俯身将他打横抱起。燕陵秋眉头皱了皱,似乎有些不舒服,嘟囔了两句就要挣扎。陆则只低声说了句:“别闹。”


    他下巴蹭了蹭他的额头,道:“回宫歇息了。”


    燕陵秋又微微动了动,觉得比方才那个姿态要舒服许多,这才放松了下来,陷入沉睡。


    船已靠岸,陆则抱着人走出船舱,福顺看着这一幕眼睛瞪大就要惊呼出声:“陛下——”


    陆则扫了他一眼,他立刻噤声不言,心中依旧是惊涛骇浪,却不敢再耽误,连忙安排好上岸,备好马车。


    他随在陆则身旁,快步走着,小心翼翼开口着:“陛下,交给奴才吧。”


    陆则没说话,只道:“安排人回去备好醒酒汤。”


    福顺心中惊骇已难以形容,立马应是。


    马车内收拾得很是舒适妥帖,陆则把人放在软垫铺就的车厢内,让人脑袋靠在自己腿上,待安置妥当,这才令福顺启程。


    马车些微颠簸,倒是未影响到燕陵秋,他睡得依旧安然。陆则垂眸看着他,手指轻环着他的头发,若有若无地碰着他的脸颊,燕陵秋一开始还有些不满,到后面似乎是习惯,再不挣扎。


    陆则眸中带笑。


    马车在乾清宫前停下,陆则抱着燕陵秋出来的这幅画面尽管许多人心中惊异,但也不敢将心思浮于表面。陆则将人抱到乾清宫偏殿,命福顺安排好婢女太监,便端过一旁的醒酒汤,亲自喂他喝了下去。


    未免他初次饮酒次日不适,还从系统商城里兑换了没副作用的醒酒药。


    半哄半灌,总算让人把药吃了下去。陆则将他放在床榻上,怕他穿着外衣入睡不舒坦,便想将他外衣褪去,却不料方才还算听话的燕陵秋却忽然挣扎了起来,一手按在腰带上,口中呓语:“不……不碰……”


    陆则动作一顿,抬眸望去燕陵秋将身子蜷缩成了一团,眉头紧皱,不住地说着别动。


    他心下微凝,柔声解释道:“穿着外衣睡不舒坦,朕不碰你,只是帮你把外衣脱了。”


    燕陵秋挣扎着摇头,一手死死按在腰间,似乎有醒来的痕迹:“不要……不要碰……不碰……”


    陆则目光落到他的腰间,慢慢意识到什么,心口一酸,也不忍再勉强,将锦被拉上,盖住他的身体,柔声哄道:“好,不碰,朕不碰。”


    陆则深吸一口气,理了理他鬓边散乱的发丝:“朕不碰,你好好歇息。”


    燕陵秋眉头皱了又松,最后慢慢感觉到环境安全了下来,才慢慢放松了神情,沉沉睡了过去。


    陆则就坐在他床边,静静地看着他,心中的心疼与烦躁,不为外人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