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则得到消息急匆匆赶回来的时候, 已经是两天后了。


    他策马疾行,进了城后,天色已经将近黑沉。


    陆府门外,管家焦急地在四周踱步, 时不时往远处望一眼, 等看到骑着马奔来的身影后连忙迎了过来, 近乎哭嚎地喊出了声:“主君——”


    陆则翻身下马,姿态利落干脆。他把缰绳往管家手里一丢,就要往府中走去,边问道:“侯爷可在府中?”


    管家连忙把缰绳丢给一旁的小厮,小跑着跟了上去, 皱着一张老脸,简直快要哭出来了:“主君, 侯爷、侯爷他回侯府了!”


    陆则脚步一顿,回头惊疑道:“回侯府了?”


    管家点了点头道:“老夫人到了之后,侯爷一直精心伺候, 只是昨儿个宫中御医来了一趟,照旧给侯爷诊脉,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太医走了之后,侯爷当即便回了侯府。”


    陆则眉头微皱,陷入了沉思。


    管家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试探开口道:“主君?”


    陆则回过神后,夺过一旁小厮手里的缰绳,再次翻身马上,只交代了一句:“我去寻他。”


    管家匆匆迈着小步跟了上去,扬声喊道:“那老夫人那边——”


    陆则缰绳一抖, 马儿当即奔了出去,声音也慢慢远去:“暂且不必告诉她我回来了。”


    魏北侯府同陆府离得不远,陆则片刻便到了侯府门外。与陆府不同,魏北侯府外守着的皆是身形魁梧的将士,一个个面容肃穆,听到动静后回眸看去,见到陆则却不免有些惊讶。


    他们迟疑片刻,还是抱拳行礼:“陆大人。”


    陆则下了马,提步上前,问道:“侯爷可在府中?”


    两人对视了一眼,道:“在。”


    陆则闻言,看了他们一眼,似是明白了什么,问道:“我可能进去?”


    “这……”两人面面相觑,皆有些迟疑。


    若是寻常时刻自然并无不可,只是现在……


    想起昨天侯爷回来时的模样,再加上近来那些隐隐约约的传闻,侍卫们现在也拿不定主意了。


    “恐怕得……通传一下侯爷……”一人小心翼翼道。


    陆则深吸了一口气,心里越发忐忑陆母是把卫晏气成了什么样,他揉了揉揉额角,道:“那我便在这儿等着。”


    那侍卫明显松了一口气,正欲转身过去,却见卫晏的贴身小厮春台走了过来,皱眉问道:“做什么呢?”


    侍卫原原本本将事情交代清楚,春台看了眼门外的陆则,斥道:“胡闹,陆大人来了,何需通传?”


    他又说了他两句,这才神色复杂地看着陆则,片刻后开口道:“大人且随我来吧。”


    陆则将马交给一旁的侍卫,跟着他走了进去。


    侯府他并不是第一次来,却是第一次在这样的情况下来。他问春台:“侯爷如今情况如何?”


    春台目不斜视地走在前方,心中虽然知道不该怪他,但说的话却忍不住夹针带刺:“回了侯府,自然一切皆好。”


    陆则抿唇,并未再说什么。


    春台把人送到主院之外,回眸看着他,暗暗叹了一口气,道:“主君请吧。”


    陆则冲他颔了颔首,提步进去,穿过院落,走到卧房门口,推门而入。


    “吱呀”一声门响,卫晏坐在中间的椅子上,闻言抬眸看他,眸色复杂,神色却平静无波:“来了?”


    陆则深呼了一口气,慢慢上前,语气微沉:“抱歉,回来晚了。”


    “我一时未料到母亲会在这个时候抵京,未做好安排,让你受委屈了。”


    卫晏听着他的话,看了他半晌,却是忽地笑了笑:“什么委不委屈的,反正不管她什么时候来,总归是要有这么一遭的。”


    陆则张嘴欲说什么:“阿晏,我——”


    陆则回回送来的家书里面都写着阿晏亲启,卫晏便一直心心念念想等他回来,听他亲口喊出这个称呼,但当此刻真亲耳听到了,卫晏却心情复杂,没等他说完话便打断道:“管家把事情经过都同你说了?”


    陆则顿了顿,默默点头。


    自然也是知道,陆母所说的什么纳妾之事。


    卫晏偏着头看着他,两个人之间隔着的距离很近,却又莫名有种相距甚远的错觉。他看了他良久,才道:“陆则,新婚当夜我便同你说过吧,我给过你机会,若是日后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女子哥儿寻上门来,我定不饶你。你可还记得?”


    陆则点头,卫晏轻声笑着:“那现在,这所谓的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表妹又是什么意思?”


    陆则上前一步,同他解释道:“许云是我舅家表妹,母亲对其甚是喜爱,自幼便喜欢接她到家中小住。之前母亲也的确提过让她嫁与我为妻的想法,但我对她除却兄妹之谊,再无其他,也同母亲说过此事。却未想到,此行来京,她会把许云也带上。”


    卫晏点了点头:“除却兄妹之谊,再无其他。”


    他琢磨了一会,忽地笑了,轻声道:“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东西?”


    他缓缓从袖中掏出了一个东西,陆则见了那熟悉的瓶身,神色微变。


    卫晏笑得近乎嘲弄,他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眼睛带着不自觉的湿润,一字一句道:“避子药。”


    他胸膛起伏剧烈,想勉力控制,但眼眶还是忍不住地泛红:“陆则,你说你对你那表妹无意,我信。那对我呢?”


    “你说的那些话中,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


    陆母初至京城,便说要给陆则纳妾。卫晏只觉得荒谬,却又不相信陆则会有这么一个心心念念的表妹,便想着左右也不过两天,等他回来,再做决断。


    可陆母却显然对卫晏这个儿婿有诸多不满,当天晚上便让他第二天早上去请安,卫晏起了大早去了,却被告知陆母还在歇着,生生在院里等了半个多时辰。


    起了之后,更是说自己没喝过他敬的婆婆茶,借着敬茶的名头又让他跪着,刁难了他好一番。早膳的时候更是让他站着伺候,让他吃她们吃剩下的残羹冷炙。


    卫晏虽幼时便父母双亡,但一向争强好胜,便是受了委屈也能想发设法还回去。尤其是这些年越发位高权重,更是没人敢这么明里暗里地刁难他。他被这般磋磨,看那老太婆自然是不顺眼,但又碍于他是陆则的母亲,想着陆则再过几日便要回来,届时一应都能有说法,也不愿同她计较什么。便借口上值,在外待了一天,等晚间回来,却又被陆母说在外抛头露面,不守夫德林林总总诸多话语。


    卫晏本就不是个什么好脾气的人,当时险些同她吵起来,想着再同那老太婆待在一处难免控制不住脾气,索性便让侍女收拾了些东西,准备陆则回来之前他就回侯府去住。


    却不料侍女收拾东西的时候,忽然在床榻的被褥下面找到了一个小瓶,里面放了些小药丸。卫晏并不知那是什么东西,却下意识收了起来。


    正巧到了一月的期限,宫中的徐太医再次来为他诊脉。卫晏之前一向对他没什么好脸,这一次却异常好说话地让人进来了。在徐太医诊完脉后,将那小药瓶递给了他,问他其中是何物。


    徐太医在鼻尖轻嗅了许久,皱着眉满脸不赞同地看着他:“侯爷如今的身子虽不适宜有孕,但也不能用这种避除有孕的药,这种药虽起了一时的作用,但对侯爷的身子也是极重的负担。”


    卫晏只觉脑海中一声轰鸣,满脑空白,只怔怔地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他感觉喉间有些干涩,艰难道:“什么避除有孕的药?”


    徐太医显然很是诧异:“这不是侯爷所用的药?”


    他又闻了闻,道:“这里面的确是含有浣花草、紫茄花、耳矾等常见的避孕药物……还有一些旁的草药,恕老臣闻不出来……这竟不是侯爷用的吗?”


    卫晏舔了舔干涩的唇,久久怔然无言,他只听到自己似乎问了一句:“这药……若是男子用……会如何?”


    徐太医似乎惊讶了一瞬,道:“倒是未听说过能让男子避除有孕的药,只是这方药若是用在男子身上……似乎也并无不可……”


    卫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太医送走的,只知道在春台问他还要不要回侯府的时候,呆呆地跟着他走了。


    老夫人来后,无论她说什么话卫晏都不在意,他信陆则,所以会对老夫人多加容忍,愿意等着听他的亲口解释。可太医的一句避除有孕的药却将他内心所有的信任全部击溃,让他觉得他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简直就是个笑话!


    心口撕裂的痛还能清晰地感知到,卫晏抬起眸子,声音微哽:“同我在一起,就让你这般恶心?恶心到连子嗣都不愿意要?”


    卫晏只觉得心里闷闷的,哪怕是曾经在战场上受得最严重的伤,也没有现在难受。


    他紧皱眉头,喃喃说:“陆则,我征询过你的同意,我没有逼过你……”


    你又为何这样待我?


    陆则心里一阵刺痛,他匆忙上前两步,握住他的手,半蹲在他面前,沉声道:“我同你说的每一句话,皆是真心,从未有一丝一毫地骗过你。”


    卫晏垂眸看着他,微微摇了摇头:“真心?你的真心就是,瞒着我吃避子药?”


    陆则只觉得心里仿若被一根根细小的针一下又一下地扎过,他呼吸微微颤着,却是握紧他的双手,喉结上下滚动了片刻,一字一句道:“我曾经略学过医理,对一些草药的特性也有几分了解。”


    卫晏看着他,神色不自觉微微动了动。


    陆则接着道道:“上次徐太医来给你诊脉,开的那张方子,我看到了。”


    卫晏眸光颤了颤。


    陆则抿了抿唇,沉默片刻,抬眸望他:“徐太医可是同你说过,你的身子并不适宜受孕?”


    卫晏瞳孔骤缩:“你——”


    “我没有偷听。”陆则苦笑一声,道:“只是那张方子里的药材,大部分都是滋养温养的,还有一些是调理暗伤的。”他顿了顿,低声开口道:“我看得懂。”


    卫晏只觉喉间干涩,片刻后慢慢开口道:“你……都知道?”


    陆则抿唇道:“之前孙副将说过,你在战场征战,身体里留了不少暗伤。皇上之所以每月让太医来看诊,可见你身体的情况没那么好。再加上那张药方——多少能猜出来一些。”


    表面上安然无虞,内里却是极其脆弱,几年的征战留下来暗伤极多,稍不注意,后患无穷。


    如此的身子,如何能去孕育一个子嗣?


    卫晏张了张嘴,道:“你既知道……为何不同我说?”


    陆则眼睑微敛,声音低落:“当时太医给你看诊,你都要找个由头把我支出去——我以为你不愿让我知晓。”


    他说:“只是你的身子放在那里,贸然有孕危害极大,用避子汤更是不可能。我便找人研制出了男子能用的避子药,什么时候你愿意告诉我了——或是你身子养好了,什么时候再停。”


    卫晏听他的话,又想起太医走之后,他的确乖乖禁欲了一段时间,脑子里多事一团乱麻,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只是毫无头绪地道:“我、我、我的身子其实没你想象的那么差,我自己心里有数,太医院的人就是太夸大其词了,我的军中也有一些哥儿在后勤中随着将士们东奔西跑,可有孕之后也个个康健,生出来的孩子也没什么问题……他们就是太紧张了,我其实没你想的那么脆弱。”


    “——可总归是有风险的。”陆则抬眸看着他,神色坚定毫不退缩:“旁的哥儿可有同你那般幼时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旁的哥儿可有同你那般亲上前线,甚至经常连着几天几夜不合眼?旁的哥儿可有同你那般在冰天雪地里一埋伏就是一整天甚至还坠过冰湖?”


    “生孩子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便是寻常的哥儿女子孕子都是在鬼门关走一遭,更何况你的身子?”陆则道:“卫晏,这辈子除了你我再不会有旁人。你可有想过,万一出了什么事,万一,你要我怎么办?你是要我独身一人带着孩子过活,年纪轻轻就当个鳏夫吗?”


    他摇了摇头,神色脆弱,声音轻得几不可闻:“阿晏,你是想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世上吗?”


    卫晏对上他的双眸,下意识摇了摇头:“我没有,没有……”他反握住他的手:“我没有那么想过……”


    陆则半跪在地面上,直起身子,抱住了他,靠在他耳边喃喃道:“我怎会不喜欢你的孩子?我怎会不想要我们的子嗣?”


    “可若是没有了你,我真的不能保证,我能不能爱他。”


    他温声道:“阿晏,你若是喜欢孩子,便等你身子养好了,再要个孩子可好?”


    卫晏紧紧回抱着他,闻言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开口道:“你就不担心……我这身子一辈子都养不好?”


    “莫要胡说八道。”陆则拉开了身子,抚上他的脸,认真地看着他:“你的身子定然能养好。”


    “可太医说,我这身子,极难有孕……”卫晏攥住了陆则肩头的衣裳,轻声道:“陆家只余你一人,万一你我二人此生都无子嗣……”


    “我父亲兄弟众多,实在不行,便从宗亲里过继一个孩子过来。”陆则撩开他脸上的碎发,抬头吻了吻他的额头,低声道:“你要记得,只有你好好的,才会有孩子。”


    “阿晏,成婚的时候说了,我们是要一起白头偕老的。”


    卫晏靠在他的颈间,闻言眨了眨眼,沉默良久,才慢慢点了点头,说道:“好。”


    他们会白头偕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