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尘下一秒便看见，裴旻时从马车上下来了。
他今日穿着苍青色的襕袍，围着玄色斗篷，手里捧着赤色鎏金的香炉，肃重的配色，给本就晦暗的眼稍，平添了许多沉郁。
她难得地没有在他身上看到往日萧辰的影子，大概是他今日穿得贵重，举止也矜贵典雅，举手投足间竟有皇族之风，这是萧辰没有的。她莫名地被他的这一面吸引，多看了片刻。
等她反应过来，丢掉纱帘钻回马车时，远处的裴旻时早看见了她。
裴府的马车招摇，裴家的旗号也很显眼，但他第一眼看见的还是她微微探出的脑袋，突兀又古怪地停在了道观前。
“小使，快些回去吧。”如尘连忙催促车夫离开。
“等等。”帘子外头传来裴旻时短促的阻止声，伴随着几声低沉的咳嗽。
车夫立即停车，跳下去给裴旻时作揖：“世子。”
车内的如尘被这阵短暂的停顿，摇晃了一下，削葱似的手指直接搭住了纱窗。
半晌，纱帘被人撩开，帘尾的流苏从她的手背滑过，有些痒。她仰首看去，裴旻时目光沉静，站在马车边上，几乎与她的视线持平。
如尘忙低眉颔首，尴尬一笑：“夫君安好。今日穿得如此隆重，可是约见贵客？”
“为什么来这里？”他问道。
裴旻时身高八尺有余，虽说在马车上沟通完全无碍，但如尘知道这样未免失礼，便立刻钻出了马车。
可是，当提前下去的沉烟给她揭开帘子时，她低身而出，抬眼却看见，裴旻时方才所坐的马车上，也下来了一名女子。
那女子戴着帷帽，穿着薄柿色长褙外衣，内搭月白下褶裙，披着缎面绛红斗篷，手里提着链式鎏金手炉。
如尘看不清她的面容，但瞧她拂柳般的身段，便知是个美人。
她愣了愣，对方似乎越过半透的纱质帷帽，也看到了她，身子微滞，片刻后，细白柔荑搭在侍女腕上，款款而下。
这是……道观藏娇？忽而想起，前几日在清亮雪晨中，她问他是否已有属意的女子，他是点头了的。
心里微微有些古怪的异样，如尘有些不知所措，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见那女子被下人领着换了轿子，被抬进观中，她才沉了一口气，低身下了马车。
裴旻时目光下视，背着手，没有提那女子的事。
如尘便也识趣地当做没看见，只低身作揖，堆出笑容来，说道：“马上就要过年了，我初到候府，想着给府里的弟弟妹妹们买些玩意儿做见面礼，就出来逛逛。恰巧路过此观，不想竟遇见夫君，实在是巧合，多有打扰。”
“只是路过？”
见她抿唇点头，裴旻时将目光移到了车夫身上。只一个眼神，车夫便立刻答道：“少夫人说想要找棵梧桐树，小的就带她来了，方才还去了庆国公府，瞧了那儿的梧桐树。”
裴旻时这才转身瞥了瞥身后扎满红绸带的大树，目光轻扫如尘：“找梧桐树做什么？”
“小的不清楚。”车夫答道。
如尘还在想着方才那女子，觉得那女子有些古怪。刚才她身后跟着的侍从，显然都带着行李，若果真是他金屋藏娇，又怎会今日才搬进去？
游神之际，沉烟扯了扯她的衣袂，提醒她。她猛一回神，脱口而出道：“那女子……”
裴旻时微蹙的眉心渐渐舒展，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有丝疑惑。她尴尬地皱了脸，低着头攥了攥衣角。
“我是说，小女子，”如尘找补道，“小女子前几日看了夫君留在房中的诗集，很喜欢一句诗：白露披梧桐，玄蝉昼夜号……便想着出来看看，梧桐树下，是否果真有此意境。”
裴旻时说道：“你出身文臣世家，饱读诗书，应当清楚，此诗写的是秋时，现已隆冬时节，你现在出来寻访，是看不到白露覆梧桐之景的。”
“我看到了呀。”
裴旻时不解。
如尘笑道：“旻天兮清凉,玄气兮高朗。旻，秋也，时，岁也。我得遇夫君，可不是寻见秋时了。”
“所以你绕了个大弯子，就是想说，你是来找我的？”
如尘眨了眨眼睛，解释不清，干脆自认倒霉地点头道：“嗯……对！”
犹豫之间，她想起出门时因手脚冰凉，带出来的暖手炉，干脆让沉烟上车取了来，递给裴旻时。
“我、我想起夫君你前几日临出门前，虽围着狐裘，但两手空空，当时就想问你为何不备个手炉。想了几日，放心不下，怕你体弱畏寒，在这林深密丛的道观之中，冻坏了身子。所以，就给你送来了。”
说着，她看了看裴旻时手中赤金盘云莽的鎏金香炉，勉强尴尬地送出了手中小巧玲珑，略显寒酸的小手炉。
出来许久，炭火已经不够火旺，她捧着只能感到淡淡的余温。手炉裹着她自绣的绒面缎子，纹样是可爱的雪下玉兔。这个纹样并不常见，她研究了很久，才绣了这么一个。
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只能忍痛割爱，将它送给裴旻时。
不想裴旻时并不领情，他在原地站了片刻，突然沉闷地咳嗽了起来，侍从上前扶他，他挡开了侍从，退散左右，眼眸晦暗，如同覆着一层淡淡的青色。
他对她说：“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没心情和你演什么伉俪情深的戏码，也犯不着。你若还想留在候府，就给我记住一点，谨守本分，乖乖做好你的世子夫人，不给候府抹黑，不给我添麻烦，就行了，明白吗？”
如尘紧紧攥着斗篷，只是点头。
“你我只是盲婚哑嫁的受害者，我不想为难你，也请你把我当成过客，不要付诸任何期待和感情。我不想和你有任何牵扯和羁绊。”
听到这话，如尘心中涌出一股微凉的寒意，笑容凝固，但仍旧只是静默乖巧地点头，双眸莹润。
半晌，见她迟迟没有言语，裴旻时挪了挪步子，退身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把事情说清楚。姑娘你当如海燕，我只是无港之湾，不是停留之处。”
如尘垂眸许久，再抬起头时，渐渐笑靥如花：“夫君放心，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觉得，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既然做了这个世子夫人，住着候府的宅子，领着候府的份例，就该做好份内的事，只想悉心伺候好世子，仅此而已。”
“如此，甚好。”说完，裴旻时扶袖颔首，躬身行礼，缓步退身，一贯的礼貌、疏离和客气。
“夫君慢走。”如尘见礼，也转身离去。
待她回到马车坐定，捂了捂胸口，不知为何，总感觉空落落的。
透过纱窗看他的背影，肩宽体阔，腰身直立，行走时左右摆动的大宽袖和玄色披风，随着风微微摆动。
她没见萧辰有过这样的打扮，却又忍不住想，若是萧辰穿上此身，是否也会如他这般芝兰玉树。
当年身逝时他虽年方十二，个子却已经很高，她跳起来都摸不到他的头冠，只能勉强碰到他的额头。
是不是太过了些……裴旻时的脚步定了定，回过身来，想说一句：劳累你专门跑一趟，辛苦了，但话到了嘴边，还是没送出口。
马车里的女子，露出湿润明亮的眼眸，精致的下颌，随着歪头的角度，略微扬起。
她见他回头，顿时眉眼弯弯，却笑得有些过于浓烈和放肆，不知为何，让人觉得有些勉强。
裴旻时不开口，她就首先打破沉默，语气异乎寻常的轻快，连声调都比平常高了些：“夫君还有吩咐？”
裴旻时没有言语，犹豫了许久，他实在是怕麻烦，怕这句话，拿捏不准份量，会变成无心的撩拨，变成暧昧的线索，反而真的耽误了她。
僻静道观，遁入了漫长的沉默之中。
待他渐渐回过神来，抬首再看，裴府的马车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两道车辙。
“世子，再过几日你清修结束，便是除夕。你是仍回偏院，还是雨歇小筑？”
有来打理得他的起居、行程，见他遥望新夫人远去的车影，似有深意，不禁起了八卦之心。
裴旻时斜了他一眼：“这还用问？”说着，振袖往观中走去。
“这当然要问了，今年世子不同往年了嘛。既已成亲，便有家室。少夫人又温柔又漂亮，还那么体贴。世子难道晾着她不管，仍跟我们这群小厮、道士、大夫，冷冷清清地过年吗？”有来跟在他后头，有些嘴碎地嘟囔着。
裴旻时听罢，停下来敲了敲他的脑袋：“怕是你又想犯懒，指望着我除夕住内宅，你好去外头厮混。给我听好了！今年，哪儿也不许去，都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偏院守岁。”
“啊？真不回去啊？”有来嘟囔道，“世子你这未免太冷落新夫人了。传出去，那些贵妇官眷们，该怎么看少夫……”
裴旻时顿身立定，睨了他一眼，有来连忙噤了声。
半晌，他严肃道：“派去扬州调查的人到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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