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红才低身走到廊檐外，迎头便撞上了自永寿堂而来的小丫鬟明月。
明月神色匆匆，有些惶色，进了里屋,急说道：“大娘子，老太太不好了！老爷传你去永寿堂，说有要事相商。”
盛氏微微一愣，思绪翻飞，想不通那边会有什么事在等着她，眼珠子转了转，忙问道：“怎么不好了？”
明月回道：“今早如尘姐姐来找老太太，不知说了些什么。老太太听了，就晕了过去。应当是和大姑娘相关，才这么着急。”
“可请大夫了吗？”沈依兰忙问，明月才点了点头，她就等不及下文，提着裙摆往永寿堂赶了过去。
盛氏眼眸微敛，沉着脸打量了明月几眼，嘴角微抿。
她知道，此去必然有东西在等着她，若事情闹大了，老爷难免扛不住孝义的压力。到时候婚事取消了，说不定还会把所有过错都推给她。
但依现在的情形，她不去更不行，老太太出身名门，在扬州素来有些名声，若遭了病，她这个做儿媳的不侍疾，反而避而不见，往后在扬州，就是唾沫星子都能把她淹死。
看来，无论对方放出的是冷箭还是什么，她都被架着，只能去看她们把“戏”唱完了。
等她弛步到永寿堂中，大夫早已诊完了脉。只见老太太病卧在床上，沈依兰带着几个丫鬟婆子围在一旁，忙上前去搀扶老太太。
沈依兰坐在塌前，给老太太喂药。至于沈应明，则坐在边上，一脸焦头烂额的样子。
他抬眼看到盛氏，眼神似有埋怨，不耐烦地瞥了她几眼，转而指向跪在地上的如尘，骂道：
“没有一日安生！明知老太太原就病着，好端端的，折腾她做什么？快说，大姑娘去哪了？”
如尘垂眸，语气平淡：“奴婢确实不知。”
说话间，如尘斜眼看见，盛氏穿着茶色的长褙子，手里攥着丝帕，立在不远处，正阴沉沉地看着她。
她揶揄道：“平日里，你和大姑娘好得跟穿一条裤子似的，怎地，她走了不跟你知会一声？”
“确实不知。昨晚守夜时，姑娘还在房中睡觉，一早起来，便不知去向了。”如尘嘴角微抿，回道。
盛氏慢慢走到她旁边，看到她的脸，一脸倔气，想起昨儿还要放她一马，今天她就这么打自己的脸。盛氏心里的火蹭地一冒，上去给了她一个巴掌：
“胡说！府里上下各处内门角门，夜里都会上锁，那么多奴才，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若没有你们替她遮掩，她还能插上翅膀飞出去不曾？”
“少作些孽吧！”老太太突然发出虚弱而愤怒的喝止声，盛氏立刻停手，如尘则低下头，脸颊浮肿，也不言语。
“祖母，别生气了，身体要紧。”沈依兰忙给她拍气顺背。
沈应明虽没说什么，但也是颇为不满地斜了她一眼，觉得她丢了脸面。
“平日里，你在府里对依萝的婢女任意打骂，如此打她的脸面，她都忍下了。可在终身大事上，还如此蛮横无理，逼得她在这寒冬腊月，不知去向。可怜她没了生母，我这老婆子又不中用，竟让她被逼至此……”
说完，老太太剧烈地咳嗽了许久，咳得面色铁青，沈应明沉了一口气，皱眉道：“母亲严重了，若溪她也是为了整个沈家着想。”
“她是不是为沈家着想我不知道，但我看你倒是挺为她着想的。既如此，也不必假惺惺地来瞧我，都给我滚。”
盛氏被老太太的斥责弄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有些尴尬。看她这架势，多半是事先已经知情了，否则也不会这么镇定地在这里和她磨嘴皮子。
“可是这……母亲，还有几天裴府就要上门迎亲了，你就别跟我们开玩笑了，快让依萝回来吧。”
沈应明也心知肚明，自己这个女儿速来温和理智，又很有孝心，做这种事绝对不可能瞒着老太太。
不过显然老太太也是装聋作哑，她哆哆嗦嗦地说道：“你们自己逼走的，怎么倒来问我要人？难道，我还能故意把她藏起来不成？你们不要脸皮做出这种事，我做不出！”
“来来来！钟妈妈，给我开门开柜，让他们搜检搜检，究竟是不是我把人藏起来了。”
说着，老太太就作势要起来，被一众人等忙又扶了回去。沈应明在旁，眉心几乎皱出一条线来。
盛氏闷了半日，此时终于开口，面容带笑，但嘴边冷语道：“母亲，这裴府下了大礼，可不是开玩笑的，若果真得罪了，咱们沈家可就再也没有兴盛的指望了。”
“怎么？”老太太沉脸，“沈氏一门是破落了还是潦倒了，兴旺就全系于依萝这个弱女子的姻亲身上了？”
“母亲，你这不是故意让我们为难吗？这若是在半个多月前，刚下小定还有转圜的空间，现在……这退不成了！”沈应明连连叹气，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官途受阻的后半生，很是焦急。
老太太轻轻咳了咳，脸色有些冰冷：“这不是还有依兰吗？既然这门亲事又体面又尊贵，让她嫁过去不也是一样吗？横竖下的帖子没指名道姓，只说是求娶沈家千金。我瞧着，依兰嫁过去就很好。”
“祖母……”沈依兰眼眶微微泛红，搁下了手中的汤匙，“姐姐是祖母的孙女，我就不是吗？她留下的烂摊子，凭什么让我去填？她不愿意嫁那个肺痨鬼，难道我就愿意吗？”
说着，沈依兰垂首啜泣，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出去。随行的侍女婆子也都跟着出去，屋子里顿时空了大半，只剩下老太太的亲信。
“兰儿。”盛氏低声唤她，眼眶里也隐隐有些湿润。随着沈依兰的离去，场上的局面顿时陷入了僵局。
这时，如尘微微抬首，小心地打破了这份沉静：“那个，我有个想法，或许可以解决眼下的困境。”
盛氏疑惑地皱起了眉头，心里大概清楚，真正的目的在这等着呢。
果然，等如尘将打算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她的脸色逐渐凝固，未等如尘说完，盛氏便等不及，一拍桌子，插嘴道：“住口！”
“你是什么身份？一个贱婢，尾巴翘上天了，竟妄想攀附候门？”
“母亲，”盛氏突然柔和起来，转而向老太太劝道，“难道你就不觉得这事蹊跷吗？我看这丫头胆大包天得很，估计就是她唆使依萝，好给她自己的上位之路铺垫呢！你可千万别糊涂了！”
“我倒觉得她说得有几分道理，”老太太并不搭理她的劝阻，坚定道，“横竖依萝现在是回不来了，几天以后，嫁过去的是依兰还是她，你选一个吧。”
说着，老太太在钟妈妈的服侍下喝完了最后一口药，慢慢掖好了被子。
沈应明在旁听了半晌，已经听明白了，这是老太太想了个两全之策，既照顾到依萝，又成全了沈家和裴家的亲事，当即便感到事情有了转机，只是尚有疑虑，便问道：
“母亲，这不成的吧？裴府的人又不是傻子，咱们塞个丫鬟过去，他们要是发现了，岂不是更加糟糕。”
“我已经想过了，”老太太慢慢说道，“给这丫头的身份抬一抬，你就把她收为义女，纳入沈家族谱，划到你原配夏氏的名下。如此嫁过去，就算是咱们沈家的嫡出女儿，也不算失了礼数。”
“可是这，”沈应明看向盛氏，心存疑虑，“裴府能答应吗？”
盛氏冷笑道：“老太太你也太天真了，给她再尊贵的名头又有何用，裴府只需要稍作调查，就知道她原来是什么身份。到时怪罪沈家拿一个身份卑贱的丫头敷衍他们，雷霆大怒，母亲你拿什么止沸？”
“裴府究竟会不会答应，”如尘突然开口，语气淡然，“不还是有大娘子你的手段在吗？”
“笑话，”盛氏戏谑地笑了两声，“贱婢就是贱婢，什么样的手段，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我倒觉得，这不失为两宜之策。”沈应明已经被近日的事缠得有些烦了，摁了摁太阳穴，直接对盛氏说道，
“你明日就去驿馆跟裴家二郎说清楚，试探一下他的态度。若他答应了，也好让依萝早点回来。这马上就要过年了，孩子总不能在外头孤苦伶仃的，无人照看。”
“老爷，”盛氏急道，“你怎么也跟着糊涂了啊！”
“那你现在有更好的办法吗？”沈应明一声冷语，打得她措手不及，她吃恨地看了地上跪着的如尘一眼，牙关咬得有些紧。
只要能审她，让她交待出沈依萝的去向……想到沈依萝，渐渐地，盛氏冷静了几分。
她原以为沈依萝是个逆来顺受的温顺脾气，哪怕真的被逼嫁过去，必然也是不敢违逆的。
现在沈依萝豁出去了，她倒是不敢赌了。即便把她抓回来，也难保她不会做出更出格的事来。
若是人在半路不见了，或者想不开死在什么不该死的地方，到时只怕更难收场。
无奈，她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抓住眼前这个香饽饽再说了。至于沈依萝，只有以后再慢慢料理她了。
次日，盛氏便套车去驿馆见了裴槐序。这裴家二郎，虽是个庶出，但显然裴府上下的事皆由他出面打理。
前几次盛氏见了，便觉得他生得仪表堂堂，目如朗星，人又有能力，喜欢得不行，几次试探他有无婚配，想让依兰嫁过去。
毕竟，只要裴旻时那个肺痨鬼死了，他便是候府的主子，现在也不必介怀什么嫡庶了。
但经过此次接触，彻底打消了她这个念头。
这裴槐序实在是太黑了。
盛氏才跟他提了为难之处，说因为自己的疏忽，忘了原来拟嫁的大姑娘已和别家有了婚配，现在要换个小的来，也是沈家的姑娘，等等。
裴槐序坐在黑梨木雕花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紫檀佛珠，嘴唇微抿道：“可以。”
待盛氏还在惊诧之时，他笑道：“盛大娘子，你之前许诺的事折价了，那我这聘礼，自然也得折价。只要你将此次聘礼的一半，在七日之内折现给我，就都好说。”
盛氏当即明白了过来，想必是原定聘礼都有详细的礼单，他不好从中取利，但只要东西依例都送出去了，她再在手里倒腾一遍，返还给他，这就顺当了。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盛氏估摸着，那一船的聘礼，只一半也有不少了。
横竖沈依萝还在府里，以后出嫁也还有操作的余地。这笔飞来的横财，不接白不接。
于是，她欣然同意了。
一切顺理成章，这场由意外催生的交易，也意外地顺畅。利弊得失，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而后的日子，如尘发觉自己逐渐变成了被摆弄的那个人。她只点点头，其余人便会为了促成这件事，推搡着她往前走。
无论是怕夜长梦多的老太太，还是怕钱财和前途丢失的沈家夫妇，乃至于驿馆的裴槐序，都把那些钱财看得比她还重。
一切都和她预想的一模一样，没有人在乎，在这场姻亲里，嫁给裴旻时的是人是鬼。甚至，连如尘自己都不太在乎。
人人看到的，都是眼前的那点价值。除了如尘的姐姐，飘香院的花魁娘子，林如嫣。她眼里看到的，只有妹妹的委曲求全。
临行前一日，飘香院对面的茶饮铺子里，林如嫣带来一个檀木箱子，交给了如尘。
“这些都是我给你攒的嫁妆，你先拿着。我原想，过段日子，就到沈家去给你赎身，再让叔母给你议门好亲事。没想到事情竟会变成这样子……”
林如嫣眼眶微红，眼中含泪，如尘连忙上前去拉住她的衣袖，劝说道：“姐姐，我很好，高兴着呢，你不用为我担心。”
说完，如尘又把姐姐攒的身家银子推还给她：“这个你留着自用吧，沈府依例给我准备了嫁妆的。姐姐放心，等我在汴京站稳脚跟，立马就回来赎你。”
“我早已不中用了，赎不赎的又有什么要紧。”林如嫣叹息道，
“都怪我力弱，没能照顾好你。原想着沈府清贵，从不苛待下人，是个好去处。你留在那里，多看多学，涨些见识也是好的；叔父叔母又那个样子，就没早赎你出来。谁曾想到头来，还是让你赔上了一辈子。”
“哪里就这么严重了？”如尘垂丧着脸，在姐姐面前，不自觉努起了嘴。
“我的好知知，”林如嫣顺了顺她额边垂落的几缕碎发，柔声道，“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你到了那边，千万记着，要低调本分，守拙自保，切不可争强好胜，卖弄你那点小聪明。”
听见这话，如尘嘴努得更厉害了。
“最重要的是，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不该管的别管，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如尘扁了扁嘴，见林如嫣嘴角渐渐漾起笑意，便也弯眼笑了，推搡着她往里坐坐，自己则挽着她的手，直往她怀里钻。
半晌，如尘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抬起头，问道：“对了姐姐，那个带来了没有。”
林如嫣眼眸微暗，点了点头，打开檀木箱子，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折得四方的药方子。
如尘展开瞧了一眼，冲她笑了笑，收到了袖中。
“这方子虽能避子，但对身体也有损害，你千万记着，不要多用，明白吗？”林如嫣叮嘱道。
如尘用力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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