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女子很识时务,默声应下,自己转身拐进了隔壁厨房。
小吏谄媚地堆着笑,似不经意瞥了眼袁若卿,看她并没有要走的样子,显然陈文默也没打算避开她,便请了二位在桌前坐定。
他先朝袁若卿问了声好,将茶盏又往她身前推了推,便与陈文默攀谈起来。
“上次栈馆相见,见公子在临字,虽说您善书不择笔,但小的家中有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想着宝剑需得配英雄,今日便拿来献予陈公子您。”
说着从旁边矮凳上拎起一个铜色檀木箱匣,匣子在烛影映衬下反射着细微火光,显然是打了精致的腊,就连这小箱子也肉眼可见的价值不菲。他将箱匣从上翻开,把里面的东西一一拿出来,以双手奉上。
陈文默饶有兴致地接过,却先递给了袁若卿,“卿卿,你来瞧瞧。”
袁若卿打了个激灵,心想他今日是抽的什么邪风?
旁人或叫她“袁姑娘”,亲近一些的叫她“若卿”,这等称呼还从未有过,且这名听起来……甚是亲昵,颇有闺房之中丈夫称呼妻子的意味……
她愣了一瞬,眼峰扫过陈文默,见他眉眼格外柔和,才想起挨千刀的霍叔曾在王洛川面前言及她与他私定终生之事,不由回过神来,心中忿忿却还是赔了个笑脸接过毛笔仔细看。
她不通文墨,自然对这些风雅之物不甚了解,是以只能假装端详。笔杆触手生凉,像是玉做的,至于其他的,她都看不出哪里值钱,只能将笔又还给陈文默。
陈文默又将那方砚台递给她,让她得以接着装模作样。
“花青翡翠?”陈文默捏着笔杆在烛光下仔细端详。
小吏在一旁搓着手,“公子好眼光,这笔……”
“笔斗牛角所制,这毛,”他用手轻拨了拨,“软硬适中,青黑无杂,竟是难得一遇的纯紫毫,一只千山野兔的毛恐怕也凑不齐这一支笔。”
小吏欣喜不已,心想这下子马屁拍到了正经地方。
砚台纸墨他也接来一一看过,确实都是不可多得的好物,却不是什么无价之宝。
他又将四个物件儿递了回去。
小吏会意,把四样东西在匣中摆放整齐,整个匣子推了过来,陪笑道,“公子乃京中龙凤,不嫌弃这礼物粗陋,就是小人的荣幸了。”
却见陈文默并不收,他食指敲着桌面,显然是在思索什么,气氛突然有些尴尬。
小吏是个精明人,虽谈不上伶牙俐齿,但也不至于冷场,当即接着道,“公子,小的有些话……不知当说不……”
“你叫什么?”陈文默打断他,面上还是和风细雨。
“小的名叫胡齐。”
“在布政司做什么活计?”
他听话听音,知道陈文默问到了点子上,当即殷勤道,“小的就是整理账册的,平日虽看不到机要文件,但,”他朝前凑了凑,以手遮脸,小声道,“或有公子您想要的消息也未可知。”
袁若卿在一旁听得一清二楚,只觉得他这一遮多此一举。转念一想,或许他并没有避讳她的意思,只是以此举示这消息何其重要。
陈文默勾了勾唇,脸上表情有些微妙。
胡齐并不见怪,贵人嘛,总得端着些,很正常。至于他自己,身为蝼蚁攀附贵人也要有当蝼蚁的觉悟,于是他笑得更殷勤了。
陈文默好整以暇地支起头又做思索状,半晌道,“胡齐,你可是个做粗活的末等官吏?”
小吏一愣,当即道,“公子说的是,小的确实身微名轻,就是……唉,就是个贩夫走卒之辈也能轻易踏我一脚。”
“那你这稀世之宝又是从何处而来?”陈文默目光落在锦匣上。
“这墨笔是几年前老友所赠,我自己觉得太珍贵,一直未舍得用,今日见着您,便觉着这笔可终于找着好归宿了。”他长着张乖嘴蜜舌,说话很讨喜。
陈文默笑了笑,又从匣中拿出那支毛笔瞧了瞧,道,“若我没看错,这毫毛,是出自今年新猎的兔子身上脊骨之处?”
小吏愕然,干笑了一声,一时之间脑子疯转,却怎么也寻不到圆场的说辞。
少倾,只好装模作样咳嗽了声,蔫头耷脑从实招来,“公子好眼力,确实是小的前些天刚淘回来的宝物。打见着您便觉得公子您龙章凤姿,小的对您格外仰慕,总想着能送您些什么以表诚意。可回家搜罗半天,竟然一件体面的物什都没有,就只能去文宝斋斥重金买它回来。此前不好说,就是怕您觉着我这礼物太刻意不收。这几件虽新,谈不上是什么稀世珍宝,但确实值些价钱,还望,还望公子您别见怪。”
他说到最后竟哽咽起来。
袁若卿在一旁看着,只觉得他和记忆中的某人颇为相像。搜肠刮肚半天才想起来,刚要搬进京中时,她爹曾带着她娘和她进过一回宫。那年她爹屡立奇功,皇上因此特许他携家眷来拜见,还赏了他各色珍宝十数件。
其间便有个不拿正眼瞧他们的太监。
那时正是他侯在殿外,宣他们进谏时就是他领着到了皇上面前。当时不知是不是因着在宫里资历老些各路高人都见过,竟不愿拿正眼瞧他们,目中无人的样子袁若卿记到现在。
她们侯在殿外时,袁若卿隐约听见他与旁的太监碎话嚼舌根,大意是堂堂大将军,一家竟如此寒酸。
她的上衣是母亲给改的旧衣服,黛绿襦裙也是不知捡谁剩的直接穿了来面圣,虽料子不错,但也只勉强算个洁净,落在见过大世面的太监眼里属实是寒酸至极了。
不过他后来端着珍宝进殿,一路走神看着袁若卿等着捡她的笑话看,以致前头人停了也不知情,直直撞在了前头人肩膀上,手中红绸遮的盘子打斜,掉出了一只玉镯并三对耳环。
玉镯应声而落,发出清脆的声响,袁若卿定睛一看,那只白玉手镯在地上跳动着分崩离析,断成三截。皇帝怫然大怒,当即便要治他的罪。他当时苦苦求饶,点头哈腰假哭博同情的样子就如今天这个小吏胡齐如出一辙,这一幕她也至今还记得。
她轻笑一声,接话道,“你把我家行止想成什么人了?他是想问你,你区区一个末等官吏,月俸也就十两银子吧,这么贵重的东西你怎么说买就买?”
我家行止?
陈文默也愣了一愣,随即垂眸抿了抿唇,心想这人真真是睚眦必报,一点亏也吃不了。
那头小吏支支吾吾,就当两人以为他无可辩驳的时候,他又开始哽咽起来,“小姐明鉴,这是小的棺材本钱,我动了我家压箱底的这点……”
“拿着压箱底的银子给行止买这个,你是对他有多上心?”
“我……我就是仰慕公子……”
“你仰慕他?”袁若卿轻笑一声,“我怎么觉得你是有求于他?”
胡齐心思被看穿,也不再遮遮掩掩,叹了口气道,“小的,确有事想求公子,恰闻公子也在为一些事焦头烂额,不知可否与小的做笔交易?”
两方心思都已明了,拐弯抹角了这么长时间,终于可以开门见山谈正事了。
陈文默给袁若卿使了个眼色,以资鼓励。
“你要行止把你要来在他身边当随侍?”听他絮絮叨叨说完,袁若卿开口问道。
胡齐眼含热泪地朝袁若卿点了点头。
“放着官不做,做伺候人的活?”
却见胡齐一脸赤诚地将头转向陈文默,整个人情绪饱满,“公子雍容尊贵,脱俗天成,能为公子效犬马之劳,是我之幸,我愿为公子执鞭坠镫……”
“行了,”袁若卿打断他,“你能说点儿实在的吗?我家行止身边可不缺你这等油嘴滑舌的人。”
胡齐却并不上道,依旧坚称见了陈文默如见神佛,甚至连找算命先生卜了一挂说陈文默是他人生中的贵人这种谎都扯出来了。
陈文默看再问无果,便悠悠道,“我身边确实不缺伺候的人,但若卿身边没个得力的,你毕竟算是当过官,眼界比那些奴仆高出很多,若是要你去她的身边陪她平日猜谜解个闷儿,你可愿意?”
胡齐思量片刻,当即拜下,“若是能为大将军之女效犬马之劳,那也是我之幸。”
陈文默轻笑了声,也没捅破,又开口问道,“你们是约好的还是如何,上回那个被前辈罚了的那位,前几日也来与我攀谈,说要我将他带在身边,你是听他说了这事才来的?”
胡齐眼睛滴溜溜转了转,又拜下道,“确实如此,他是我兄弟,我也听说他要来投奔你,便想着若是能与他一齐侍奉您再好不过,不过若您身边不缺人,那孝敬袁小姐也是我的福气。”
袁若卿听了这话不禁嘟起嘴,“怎么?你是攀附我家行止不成才来勉强伺候我的?”
胡齐也觉得自己这话说的不对劲,当即摆手解释道,“小的绝不是这个意思,小的是……是觉得您金枝玉叶,小的怕伺候不周到惹了您的气,那小的可就折寿了。”
袁若卿还要再辩,后来想想便算了,正事要紧,她才懒得再与他在废话上费口舌,便甩下一句,“我身边也不缺废物,可看你表现。”
胡齐额上渗了密密麻麻一层汗珠,此刻听到这话如临大赦,不住地点头。
“我是说,我家行止最近为之焦头烂额的事,你可能帮得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