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霍临风按下没问,照常替他誊账册。
三人将账册整理完已至申时,共记到广南三十二万石粮。
但国库批的粮足有一百四十万石之多,下分给受灾的广南、池州、郓北三个省。因当时情急,池州、郓北的粮是皇帝自己的亲兵运过去,只有广南的粮经手了户部和司礼监。
当时池州和郓北先遭了旱,缺水少食,颗粒无收,是以皇帝下令,将国库中一半的粮拿出来运往灾区。后来邻省急拨了些粮运送给这两个省,所以原定国库一半的粮没用完。好巧不巧,广南后来居上,也闹起了旱灾。
据说皇帝还在朝上感叹了一句,“这银子是上天不让咱省啊!”
所以后将那一半没用完的全部调给了广南。适逢流寇入侵之事久悬未决,皇帝和兵部一干人商谈多日,闹得焦头烂额。旱灾的事虽说又多了个广南,但到底有了池州的前车之鉴,所以他老人家大手一挥,将事情交给了司礼监全权处理。
霍临风将自己了解到的实情说给了两个人听。
陈文默看了袁若卿一眼,发现她也在瞄他,便低了低头,眼神似有些躲闪。
“这怎么办?”袁若卿打破沉寂,问道。
霍临风摇着折扇,“陈公子,你有何高见?”
誊录的账册明细铺了满满一桌子,陈文默端起尾章又细看了看,抬头道,“晚辈也想不出。”
霍临风合上折扇睨了他一眼,哼笑出声,“又谦虚,你布了这么久的局,岂能是白布的?”
陈文默不置可否,袁若卿脑子转了半天才分析道,“三个省加起来一共一百四十万,王洛川他必然知道这批粮被一层层盘剥,早就是一本糊涂账,所以他这三十二万的数就算有人怀疑也找不出理由。可就算我们现在去剩下两个省再问恐怕也没什么用,没有说得上话的人,怕是连本糊涂账也得不到。”
陈文默点了点头,“袁姑娘说的没错,再奔波反而浪费时间,留给我爹的时间不多,不如在此处深耕,就不怕查不出别的来。”
“你有对策了?”霍临风问。
“嗯,”陈文默咬了咬嘴唇,“但还没有把握。”
“既然你有决断,”霍临风从八仙椅上站了起来,顿了顿道,“我就不在此久留了,陈公子,后会有期。”
“霍叔你要走?”袁若卿诧异地转过头来。
霍临风点了点头,“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事情有些突然,打了袁若卿一个措手不及,她本以为霍叔会帮她查完再走,事已至此,陈文默的事已然变成了她的分内事,他虽闲散旷放不问闲事,但她的事情他向来比她爹都在意,如今半途而终,多少让她有些疑惑。
霍临风拿扇子敲了敲她的脑袋,宽慰道,“经这一遭你也变聪明不少,有你帮他绰绰有余,我那边有些紧急的事要我回去处理,”说着走去窗边身子探出去吹了声口哨,不一会,一只鹰盘旋而来。
袁若卿惊愕地看着那只树墩子一样的鹰就那么稳稳地落在了霍临风的手臂上。那鹰白脑袋白尾巴,身子却乌黑,尖利的抓子抓着霍临风衣袖,样子很是凶戾。
袁若卿皱了皱眉头。
“这是我的信鹰,有事情用它递信给我,它会找到我。”霍临风将鹰递给她,示意她伸手去接。
她不喜欢这种一脸凶相的动物,尤其让它站在自己手臂上,这很不好控制。于是她吸了吸鼻子,上前两只手合抱起它硕大的身子,又把它两只利爪顺到后面,像抱鸡一样抱起了它。
那鹰许是没被这样对待过,很不舒服地欲挣扎,却被她牢牢锁住动弹不得。
霍临风拧眉看了眼,也没制止,只嘱咐她小心被抓到,而后将陈文默叫了出去。
两人一出去,霍临风的神情就凝重起来。
他嘱咐了他几句,无非是护好袁若卿之类的。话毕,他思索一二,觉得没什么遗漏,便想着回屋与袁若卿道个别,自己就也能启程了。
却不想陈文默又拦住了他,问道,“前辈急着走,是出了什么事吗?”
霍临风看了他片刻,点了点头,知道他想问具体事由却并没细说,只是道,“你心思通透,很会察言观色,有这本事很好,但是,”他停了停,“切莫误入歧途。”
陈文默不解其中意,却还是跟着点了点头。
他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知道他一知半解,便为他解释道,“生死攸关之际,你想利用谁不为过,但若是想杀谁,你要问问你的底线。”
他的话很严厉。他与霍临风都是洞如观火的人,相处这几天就把彼此的心思揣摩得七七八八。
就像他想让王洛川那几个狗腿子鹬蚌相争,这个霍临风心知肚明;而他此去并不是寻常事情,这陈文默也一清二楚。
他们再无话。霍临风推门而入,袁若卿还坐在凳子给鹰顺毛。那只鹰显得很生气,立起毛要跟她叫嚣,就被她顺手捋了回去。来回几次,鹰也厌烦了,软塌榻地陷在她臂弯里随她摆布。
霍临风看了笑着说,“我的无影脾气好,就是三不五时会给你些惊喜,你们别被吓着。”
“什么惊喜?”
他又笑了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袁若卿给了他一个白眼,却见霍临风又正色道,“此间事毕,就随陈公子回京,不要在这逗留太久,也不要去别处。”
袁若卿点了点头,“嗯,我正有此意。”
她没质疑,霍临风松了口气。陈文默朝他拜下,算是与他拜别,他破天荒回了一礼。
他与二人分道扬镳,又顺着与他们初见的那条路走远了。
袁若卿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有点惆怅,心不在焉朝陈文默问道,“陈兄,你说我霍叔这么急匆匆的走,是去办什么事情?”
陈文默提着笔的手顿了一下,开口道,“我也不知,不过能让前辈这样着急的,恐怕是大事。”
袁若卿若有所思点点头,“他每次都是这样,神秘兮兮的,有事情也不与别人说。平日里没事呢,就神龙见首不见尾,逮不到他半个人影;我爹有事求他,他就像天神下凡一样,比谁去的都快。”
“都说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前辈乃大隐之士。”他神情淡然地恭维道。
“那看来你师父是小隐了。”她打趣道,又试探地瞧了瞧他眉目。
他没甚表情,接道,“我师父早已了却世事,谈不上隐不隐的。”
那只鹰在袁若卿怀中呆了有段时间,热得张着嘴喘气。袁若卿怕它热坏了,便抱起它顺着窗户丢了出去。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她理了理自己的衣摆,换了个话题。
“今夜子时,我约了个人,你和我一同去吗?”他端起桌边茶杯,捻着杯沿问她。
她点了点头,“去,不过,什么人,要半夜相会?”
“你随我去就知道了。”他卖了个关子,朝她笑了笑。
已近子时,他们到了一处寻常矮房门口。这地方偏僻,左右没有其他建筑,就独个孤零零拔地而起,房檐尽是碎瓦,看起来也是十分破败了。
袁若卿心中发毛,缩着肩膀四处扫看。
“陈兄,你不会是为了让我保护你才带上我的吧,我说你怎么这次这么痛快。”
陈文默手中的灯笼散着幽微的光,他回过头来,“不是,是用袁姑娘你辟邪。”
她又缩了缩脖子,“你怎么知道我能辟邪?”
“你光明磊落,鬼神见你都绕路而行,用你辟邪最好不过。”
她撇了撇嘴,不知何时他开始喜欢胡诌八扯。
陈文默走上前去,轻叩了三声铺首。里面响起轻微的交谈之声,紧接着门从里面打开,开门的竟是在布政司见过的小吏。
见是他,小吏恭敬行了个礼,将人往里面请。
袁若卿也跟着走了进去,那小吏看见她时神色有些尴尬,倒是也朝她行了个礼。
里面也没亮堂到哪里去,桌上搁着个灯台,烛火随风跳动,衬得屋中忽明忽暗。
袁若卿朝深处望去,榻上竟还有一个人影。
她觉不好,疑是刺客,遂下意识抬步走到陈文默身前,扯着他的衣袖将他甩在身后。
陈文默被她扯了个踉跄,扶住她肩膀才稳住身形,而后把她扳至一边,耳语轻声道,“无妨。”
那人听到声响,起身缓缓自暗处走来,行至烛台旁,袁若卿才看清,竟是个身姿窈窕的姑娘。
姑娘腰身不盈一握,举手投足尽显媚态。她轻翘着兰花指捋了捋额上碎发,朝陈文默送了个秋波,替陈文默斟了盏茶。
后看到袁若卿,也不情不愿倒了一杯。
小吏闫了门回来,已不似布政司里那般做小伏低,清了清嗓子道,“你先去厨房,给公子烧几个菜去。”
“不必了,”陈文默打断道,“我们谈正事,你邀我来此有何贵干?”说着,他自怀中掏出了一张字条,那字条正是上次这人借端茶的机会递给他的,上面写了时间地址,后一句小字,“请公子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