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乍见亡母的画像而在眼中蕴的泪水慢慢消散了下去, 孟兰漪望向面前这个自称是她生父的中年男子,眉头紧蹙。
他的相貌的确是汉人模样,但所留的须髯却不似汉人习惯所留的样式,甚至整个人, 已经完全融入了北狄的习俗, 令人一眼就能辨出不同来。
她知道陆霄和祁家的恩怨, 亦知道这么多年, 定安侯在先帝和皇帝面前的伪装,其实是默默蓄力, 只为有朝一日能为祁家在天下人面前平凡冤屈。
虽说一切都是先帝的阴谋,但陆霄当年为了名利和权势背叛恩公, 做了先帝手里的一把刀,他才是祁家这么多年最恨之入骨的人。
扳倒定国公府后,陆霄被先帝接连提拔, 成为“功臣”, 然不过短短几年, 先帝又想将兔死狗烹之事重演,这次,轮到了替他栽赃祁家的陆霄。
只是先帝不曾想到, 这种忘恩负义的小人, 能替他陷害自己的恩公,又何尝不能再次背叛先帝。
这样的小人,与祁召南有血海深仇的罪人, 口口声声说, 他是她的生父……甚至依照他所言,今日祁召南带自己出门看灯,都是他引蛇出洞的计划。
如果他真的是她的生父……陆霄的话, 没有任何漏洞。
知道遗落在外的女儿在祁家人手里,千里迢迢潜入上京,而对方以此为诱饵,想引他现身。
她忽然想起上次在元妙观不了了之的劫匪,独独这两次踏出过润园的门槛,都出了事。
不!他只凭一张嘴就说他是自己的生父,她为何要信?
“你说你是我的生父,有什么证据?”孟兰漪凝眉看着他,继续道,“纵使我母亲曾经嫁给过你,可她早已与你和离,我在蜀地出生长大,亦有父亲、宗亲,母亲是我父亲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单凭你胡言乱语,我就要信吗?”
陆霄原看她娇娇弱弱,又被祁召南从李玄同手里夺来金屋藏娇,孤身被劫来,怕是自己三言两语就能扰乱了她的心绪,却不料她怒目瞪着自己,全然没有因为自己那故意引导她怀疑祁召南的话而慌乱。
他嗤地一声笑了出来,抚掌道:“你这性子,倒真是随了你娘。怎么,不信我是你的生父?你的生辰是在六月中,你母亲当年与我签下和离书是在前一年的冬天,你自己算算,正常妇人怀胎九个月多才会生产,你母亲不到八个月就生下了你,你当真还会觉得,蜀地的那个姓孟的小官,是你的生身父亲吗?”
他说的极为严肃,孟兰漪听着,心下狂跳,他连自己的生辰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自己也从姑母那里得知过,母亲当年的确是在与父亲成婚八个月时就生下了自己,有仆人多嘴饶舌,还被父亲斥责过。
听姑母所说,母亲去世前,父亲是极爱重她的,只是后来娶了继母,竟任由继母欺凌与她……
若自己是他与爱妻的亲生女儿,怎么会被如此对待?她一直以为父亲只是不喜欢女儿而已,但此时此刻,细细想来,竟是一身冷汗。
若父亲爱的只是母亲这个人,而厌恶她所生的,非他亲生的“女儿”,一切都说得通了。
二十年来认知被骤然推翻,如阵阵江涛海潮将她沉沉淹没。
不管陆霄说的是不是真的,祁召南早就知道她极有可能与陆霄有血缘关系这件事假不了。
这样的血海深仇,他一早就知道了,为何还会将自己困在身边,口口声声说什么爱和喜欢。
无论她是还是不是,陆霄确确实实一直在暗中盯着自己的行踪。祁召南那样的城府,将自己夺来困在身边,究竟存了什么样的念头和计划,一便满足自己的欲.望一边利用她对付陆霄吗?
其实还有另一种可能,她不敢想……怎么会有人宁可顶着不孝悖逆的骂名,也要和仇人之女纠缠在一处?
陆霄满意地看着她痛苦纠结的模样,负手站直,走向墙边那副画像。
她信不信不重要,他只是把这根刺扎下去而已,祁召南不是把她看的比眼珠子还重要吗,今晚祁策故意泄露他二人的行踪,想要引自己现身。
他将计就计,把人劫来,让那父子二人埋下怨恨、互相猜忌,他们父子不睦,对他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李家的皇位迟早会被他父子抢来,祁家祖上向来镇守北疆,与北狄多年为敌,怕是等祁召南一上位就会对北狄开战。
北狄当然希望他父子二人失和不再同心,到时候内里父子反目成仇,怎么会有心思一致对外?
而这个女子,他若是能将她带去北狄,就是握住了祁召南的软肋。
他怎样都不亏。
***
灯架倒塌之后,数十盏花灯坠地,迅速烧了起来,素云回头的那一瞬,只看见夫人被挡在了火光后面,她顾不得火光灼人,但跑过去时,却只看见一道迅速闪过的黑影将夫人带走。
再次失职没能保护着夫人,素云忧心忡忡,一边叫赶来的侍卫去附近追人,一边跑回了桥那边,想将此事立刻禀报给大人。
然到了桥的这边,打斗早已结束,除了两个蒙面的刺客被摘下面罩后发现是异族面孔,素云抬眼看去,大人负手站在河边,居高临下在拷问一个黑衣人。
结果走过去一瞧,顿时愣住了。
这后来涌上来的那批“刺客”,竟不是北狄人,她再熟悉不过,这个人是与她一起训练出来的祁家手下的侍卫!
看清祁召南凝重而有如阴云密布般的面色后,素云心中涌上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今晚之事,或许是侯爷想利用夫人探得陆霄所在的地方,故意向北狄人泄露行踪,自己也安排了人手混入其中。
素云手心发颤,正震惊着,祁召南转过脸来,问她:“夫人呢?”
不等她跪地请罪,忽听大人淡淡道:“被劫走了?”
语气并不似素云想象中的震怒。
祁召南冷冷看了一下被他所捉之人,强抑着想要杀人的冲动,蹙眉怒喝一声:“滚!”
这就是父亲答应他的给他时间查明真相?
他自懂事以来,知道自己身上的重担,从未迕逆过父亲,将自己关在“祁家”独子的笼中,步步按照父亲筹谋的计划扮演一个合格的,替家族复仇的祁召南。
平生所求,不过只是能有一个和心上人厮守的机会而已,为什么连这也要剥夺。
“去叫霍济以殿前司的名义封锁城门,从即刻起,一个人也不许放出去,另率禁军劝散百姓,闭户息市,一家家的给我搜,”微眯了眯眼睛道,“先从河两岸查起。”
一旁的手下闻言微微心惊,往日里追查北狄细作,向来是悄悄行动的,从不惊扰城中百姓,大人也一向低调行事,这次竟要这么大的阵仗吗?
“可是,大人,要用什么理由告知百姓缘由才好?”
祁召南夺过手下替他拿着的佩剑,凛声道:“什么理由,某的夫人被劫,不是理由?”
***
另一边,陆霄的确根本没有走远,就在河边的一处勾栏坊中,这里人来人往,喧闹嘈杂,最不易被人起疑。
孟兰漪被单独安置在一间屋子里,外面有人把守,临窗三层楼高,下面是水极深的河面。
陆霄只与她说了一会儿话,见她沉默,一直不肯相信,便叫人好生看着,离开了这处。
隔着门扇和连着外面走廊的窗纸,可以看见有三四个陆霄的手下在外守着,他们大概也是汉人,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并不惹眼。
孟兰漪想了又想,那个陆霄说自己是他的女儿,可母亲当初为何要与他和离?除了母亲心有所属,嫁给他纯粹是被父兄逼迫以外,怕是早已看破他的为人,不屑于这种人继续做夫妻。
既然母亲下定决心离开他,厌恶他这种人,为何会生下他的骨血,在自己的记忆里,母亲无比疼爱自己,而自己的乳名杳杳,也取自“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追忆的是梦里烟雨故乡,与陆霄毫无关系,反而像是在思念故乡的什么人。
就算自己的生父是陆霄,他与自己除了这无法选择的血脉关系,再无旁的联系。
母亲不爱他,厌恶他,离开了他。
她的生命是母亲给的,与陆霄有什么关系?
无论是他想将自己带去北狄还是以自己要挟祁召南,她都不能让他如愿。
孟兰漪并不会凫水,跳窗逃走根本不可能实现,外面有人把守着,更是逃不出去。
……
扑通一声,屋子里传来清晰的重物落水的声响,外面几个负责看守着孟兰漪的陆霄手下闻声,以为是里面的女子从窗跳进了河中,忙推开门冲了进去,然绕过屏风疾步走到窗边,才看见窗檐一直到屏风处,有一根长长的以房间里的轻纱帘幔剪碎成条系起来的长绳落在地上。
而屋子里的那把椅子却不见了。
几个人顿时反应过来,是那女子将椅子绑在了绳子上,吊在窗口,割断绳子后发出的落水声。
在这几个人推门冲进来的刹那,躲在屏风旁的孟兰漪已经错身借着屏风的遮挡,自他们身后逃出了门去。
出门之时故意绊倒了屋子里的烛台,将门反关,几个人便被锁在了着火的屋内。
孟兰漪从未做过这般惊心动魄之事,好在走廊绕过去后人来人往,没有人追上来,她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闷头向楼下跑去。
楼梯拐角处,因为跑得太急,脚下一滑,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跌下木梯时,却撞进了一个坚硬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