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熟悉不过嗓音, 仿佛那一支重复出现在梦里的芰荷,雨珠顺着莲瓣滑落,一颗颗滚落心间。
不是清润的雨水,是满溢的酸涩。
那张和梦中人一模一样的面容始终不曾抬起, 不曾与她对视, 但自身旁经过时, 那道青袍背影异样的熟悉感令她心头震颤。
来不及确认这份神思究竟是因何而起, 她也并没有听清他回答同僚的那句话究竟说了什么,唯有一颗心漏跳了半拍, 只剩灵魂牵引着躯壳,等她反应过来时, 已经转身叫停他的脚步。
眼前人究竟是虚影还是幻梦?而当她再次确认过他的声音,脑中嗡地一声,刹那变得一片空白。
目光牢锁, 天光雨幕皆被那半张朝思暮想的面容淡去了虚实。
就像是十四岁那年的一个雨天, 他从书院回来, 她明明已经撑伞在门前徘徊了许久,等看到那片衣角出现在路口时,却没有勇气迎上去。
四目相触, 逃离似的飞快撇开, 闷头进门便往院子里走,越走越快,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 只是因为捂不住那颗快要失控的心。
直到看不清路在哪儿了, 他追上来,拉住她的手腕。
“杳杳,你为什么见我就跑?”
她垂着头, 紧闭着眼眸,努力不让泪水流下来。
“告诉我,为什么?”少年执着地从她口中寻求一个答案。
“姑母说,你要定亲了。”
“我要定亲,你为什么要逃?”少年扬声,还带着隐隐笑意。
她为什么要逃?因为……因为那个将她从虎狼窝般的家中救出来,教她读书识字,教她为人处事,教她不许轻易放弃生命,教她无论如何境地都要保全自己的那个人——他或许要去保护别人了。
说不出口,埋在心里的话,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表哥生来聪慧,自小便才华横溢,但生下来便被一个云游至阆州的老僧断言,说他命里有一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须得沉心静气,韬光敛芒,二十岁前不得入仕。
但即便如此,光凭朗朗毓秀的品貌,十六岁的少年郎便不缺上门求佳婿的人家。
她惶然,酸涩,难过。
她只是他的表妹。
久久得不到她的回答,少年似乎沉沉叹了口气,接过她手中的伞。
她睁开眼,才惊觉表哥站在雨中。
“我不会定亲的。”
她不信,问为什么。
少年笑了笑,目光落在她尚未长开的眉眼上,“因为我的新娘子还没长大。”
嗡地一声,心里的小鹿仿佛要跳出来。
她呆在原地,正想确认一遍,那顶荷青色的伞面忽然倾斜下来,罩住了二人的视线。
一双柔软的唇蜻蜓点水的触过她的脸颊。
她脑海一片空白,想不起来自己究竟要问什么了。
朦朦胧胧的思绪里,飘过一道温柔而缱绻的声音,他说,“杳杳,要不要做陆靖安的娘子?”
陆靖安……
廊檐的雨水啪嗒落在青砖上,孟兰漪望着不过几丈远的那道身影,回过神来。
此刻,年轻的御史用一模一样的声音,疏离而又恭敬地回答皇后娘娘,说他叫沈绥。
……
“沈绥……”指.尖用力掐着掌心,才不至于失态。
久在深宫的皇后娘娘突然叫住一个陌生的低品阶官员,在众人眼里实在是突兀。
近在咫尺,却什么都不能说,不能相认。
孟兰漪努力平复着翻涌如江水决堤的心绪,把目光移到另一个同他说话的御史身上。
“还有你,”她找了个借口,对他二人道,“本宫身边的女官个子不够高,劳烦两位大人帮忙,帮本宫将书从柜顶取下来。”
众人看了眼藏书阁的门匾,才恍然大悟,原来皇后娘娘只是叫人帮忙取书。
孟兰漪被迫移开目光,但余光总是瞥见那道身影。
他像是没有认出她似的,始终如臣子般恭敬,未曾直视她的脸。
是没有认出来,还是不想相认……
她不知他为何五年没有音讯,原来表哥更名改姓后早已入朝为官。
七品御史,是个绝不会与她有交集的官职。
过去几年,她从皇帝口中听到朝事时,是不是一次又一次忽略过沈绥这个名字。
一墙之隔的文林阁与临华殿,是不是无数次看过同一片湖光景色。
***
福宁殿中,皇帝并不知自己派人去灭口的陆靖安早已化名沈绥。
今日不用上早朝,他本想在孟兰漪那里同她说说话,梁庆却悄声对他说,派去蜀地的人原本寻到了几个孟家过去的邻舍,却在路上被人截走,再也查不到音讯。
皇帝皱眉,在窗前踱步,“梁庆,你说会是谁?”
梁庆垂着脑袋,斟酌着如何回答皇帝的话。
皇后娘娘的娘家旧事,除了陛下在查,还能有谁?但那个名字,皇帝分明心中有数。
皇帝嗤笑一声,“你不敢说,他却敢做。”
他早该察觉的,从那次铅华台的夜宴开始就有无数值得他怀疑的点。
他最信任的表弟,他最重用的臣子,对他心爱的皇后别有用心。
皇帝怒不可遏,但这份怒气却无法发出来,他登基十一载,却处处被人掣肘,无人可用,无人可以信任,一直以来,他能信任的只有那个曾救他于马前,甚至因此伤了右臂的表弟。
早在他还未登基时便知道,太后的母族谢家的野心并不小。
太后年轻时曾与祁家定亲,可后来却又入宫嫁给了先帝,其中的秘闻他都知道,若不是谢家察觉到先帝有意打压祁家,又怎么会舍弃一门大好的婚事,给太后和先帝牵线搭桥,将太后送进了宫。
直到他长大成人被封为太子,太后却因为心结始终冷待于他,母子关系冷淡,谢家便转头扶持起了太后幼子庄王,甚至劝过先帝改立太子。
直到今日,谢家在朝中的势力依旧绊阻着他,暗地里更是蠢蠢欲动。
若说谢家和庄王有反心,没有任何证据和把柄,明面上的孝道也不允许皇帝对太后和庄王出手。
他从几年前开始着手从谢家手里争权,第一步棋便是钦点了祁召南的探花,派他去西疆历练。
他如今越来越盛的权柄,是皇帝亲自默认的。
两个月前北疆与狄人的战事传回消息来,鲁国公父子节节败退,若不是祁召南力挽狂澜,狄人早就趁势吞下了几个关口。
从秋末开始的战事持续上个月才结束,他果然不曾看错,那个表弟的确是个帅才能将。
可就是这个他唯一能够任用之人,一次又一次故意让他发觉他对皇后的心思,一次又一次暗中藐视天子的权威。
皇帝攥紧了双拳,砰地一声,扫落桌上的文书。
梁庆战战兢兢侍奉在侧,听皇帝问道,“他还有几日回来?”
“回陛下,祁大人三日后便会回京。”
皇帝捏了捏眉心,知道祁召南的觊觎之心又如何,他回来便是功臣,两份赫赫战功,唯有他能制衡谢家。
甚至祁家祖上开国功臣的威望,从未因先帝的发落而减少。
皇帝一整日都因此事烦郁,直到傍晚,又去了临华殿。
殿前静悄悄的,皇帝心里憋着一口闷气,走到殿门口,却又停住了脚步。
祁召南对她有意,那她呢?她心中之人,绝不可能是祁召南。
她只能是自己的皇后。
正想着,内寝里走出来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见皇帝在此,忙叩拜行礼。
“臣女谢幼梧见过陛下!”
皇帝扫了一眼这个颇得孟兰漪欢心的小女孩,心中有些不快。他原本是听从清虚观老道长的建议,说皇后无子,可以在身边养几个孩子聚聚福气,他这才将宣平侯谢朗的女儿召进宫来陪伴孟兰漪。
但此时才想起,幼梧的母亲出身兆王府,论起来,祁召南正是她的舅舅。
幼梧不懂皇帝为何冷冷看着她,有些害怕,却见皇帝面无表情扫了她一眼,问道,“你今日一直伴在皇后身边?”
幼梧点了点头,“娘娘今日陪臣女去了藏书阁,回来便一直和臣女在殿里看书。”
皇帝紧皱的眉头才渐渐舒开,她既然能陪幼梧去藏书阁,那么是不是说明并未因今早的事情影响心情。
而殿中的孟兰漪早已忘记今早皇帝逼她喝药一事,倚躺在榻上,手里翻着那个自称沈绥的男子替她从藏书阁的书架上拿下里的书。
一页一页的翻着,却一个字也看不下去,眼前一幕幕皆是今日遇见他的的场景。
皇帝曾怀疑过她与表哥,那她便不能在皇帝面前暴露此事,若是被皇帝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但今日表哥被她叫住时的表情,没有半分波动,她思来想去,总觉得那份沉静愈发令她愧疚难安。
表哥既然入朝为官,便早就知道自己在宫中的处境,这么多年,竟没有一次偶遇,也没有任何想与她相认的意思,是不是表哥在刻意躲着她……他是不是恨极了自己?
***
接连几日,皇帝都宿在临华殿,一日两碗调养身体的药派人送去给孟兰漪,有时还要亲自看着她喝下去。
孟兰漪起先喝第一碗药时,虽然抗拒,但心里还存着侥幸,觉得自己这么多年都未曾有孕,一碗药而已,又有什么关系。
但自从那日遇到了沈绥,知道表哥尚在人世,甚至就在京中,再面对那碗药时,便有着从心底的厌恶和抗拒。
她知道此生不可能再与表哥有什么关系了,但让她认命与李玄同诞育一个孩子,她做不到。
七品的监察御史并没有多少入宫面见天子的机会,只偶尔会因政事去文林阁。
孟兰漪心里始终记挂着,想再等一个机会,她尚不知当年自己被蜀帝掳入宫中后家中发生了什么,姑母如今怎样了……她有许多话要问表哥。
这日钟婕妤所生的大皇子满月礼,宫中设了宴席,孟兰漪强打起精神,坐到梳妆台前,叫绮罗替她覆了层薄薄的脂粉掩去眼底的憔悴。
正望着镜中出神,锦绣从殿外进来,小声对她道,“娘娘,今晚的陛下赐的药怎么还未送来,要奴婢去问问吗?”
孟兰漪描眉的手一顿,“没送来?”
锦绣点头,“按理说每天这个时辰,都由陛下身边的小黄门亲自送来,今日却没来。”
没送来便不用喝药,自然是好,但孟兰漪心里却隐隐觉得不对劲,皇帝既然起了要让她怀孕的念头,便不可能轻易放弃,为何偏偏在今晚没有送药来?
百思不得其解,孟兰漪只期盼着,今日皇帝是真的忘记了此事。
夜色浅浅笼罩了下来,正值暮春时节,惠风和畅,今夜大皇子的满月宴便设在了御池旁的垂拱殿。
轿辇在御池边的甬道停了下来,帘外却传来一阵脚步声,孟兰漪正欲起身下轿,轿帘刚刚被掀起一个角来,一抬眼,便对上了脚步声主人的目光。
孟兰漪看到来人,不禁一怔,起身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自从去岁秋末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那日在林中的木屋里,自己受了风寒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便昏睡了过去,后来究竟是如何回到行宫的,实在是记不清了。
她只知道那日之后,祁召南依旧按照皇帝原定的计划,与鲁国公父子一道领兵去了北疆。
战事胶着,一直到年末都不曾休止,皇帝虽猜到了他的心思,却从不曾在她面前点破。
她实在看不透他究竟要做什么,便不再去想这件事,自欺欺人般过了那么久,竟忘记了今日是他回京的日子。
孟兰漪完全没预料到在此时会遇到他。
然而眼前人却只是冷肃着眉眼,与身旁另一个同行之人向她行了个礼,唤了声,“见过皇后娘娘。”
除此之外,再没有同从前那般将目光落到她脸上。
可越是如此,孟兰漪心中越是忐忑。
宫宴之上,她身为皇后,与皇帝一同坐在宴首,落座后余光看了一眼皇帝左手边下席的位置,祁召南果然依旧坐在那里。
今日这场宫宴,宾客大多是宗亲,并没有请多少官员赴宴,大殿坐落在御池旁,临水的晚风不断从湖面吹拂进来,众人见皇帝心情舒畅,也都笑着恭贺大皇子满月之喜,气氛融洽,就像是一场家宴。
孟兰漪的余光始终关注着祁召南的动作,见他今日当真不曾多看自己一眼,心中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悬得更高。
钟婕妤今日不曾来到宴上,尚在嘉延殿静养,只有身边的嬷嬷将大皇子抱来,送到了皇帝身边。
众人虽看不到大皇子的真容,却也都纷纷夸赞起来。
皇帝抬眸看了一眼席下众人,忽笑着将目光转向不远处。
“朕许久不曾见姑母入宫了,听闻侯爷旧疾复发,姑母一直照料在侧,今日皇儿满月,姑母特意入宫,朕当真是欣喜。”
皇帝对长平郡主笑了笑,挥了挥手,叫人将大皇子抱到长平郡主身边,“姑母是朕最敬重的长辈,朕一直记得少时与修礼玩闹,没少给姑母添麻烦,这一转眼,都已经这么多年了,今日皇儿满月,姑母须得第一个抱过才是。”
长平郡主从乳母手中接过大皇子,仔细看了看,笑着对皇帝道,“瞧着大皇子的眉眼真是随了陛下,婕妤娘子也是好相貌,将来一定也是个俊俏儿郎。”
孟兰漪静静望着长平郡主,才发觉,今日太后称病不来,原来是因为长平郡主也入宫了。
心下不禁猜测,祁召南今日规规矩矩坐在这里,是不是也只是因为他的母亲在场,怕被发觉端倪。
正想着,忽听皇帝笑道,“说起俊俏,当真是夸错了人,京中人人都道修礼才是兰台公子,谪仙之貌,姑母难道就不盼着修礼早日成家娶妻,将来生的孩子相貌定然是皇儿比不上的。”
长平郡主笑意微敛,抬眸看了祁召南一眼,似是叹气般摇了摇头,“陛下有所不知,臣妇如何不盼着修礼早点成家,奈何他的心思不在此,总是道男儿先立业再成家,臣妇和侯爷也没有办法。”
孟兰漪盯着桌上的的斗彩葡萄纹杯盏,手心微微凉,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皇帝为何在宫宴之上故意提起祁召南至今不娶妻成家一事,还是直接问到了长平郡主身上。
果不其然,皇帝下一刻便转身举起酒盏,对祁召南道,“先立业再成家——修礼,这次北疆之战,又是你立下了大功,如此功业,朕心甚慰,”说着微微眯起眼来,直视着祁召南的目光,“业已成,也该成家了,莫要让长平姑母担忧。”
在众人听来,这番话不过是陛下关心臣子罢了,但只有三人心里清楚,皇帝究竟是什么用意。
孟兰漪咬唇,心跳如雷,与众人一道,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去。
却见祁召南不疾不徐端起酒盏,对皇帝轻轻一笑,“陛下说的是,臣是该成家了。”
皇帝显然不相信他说的话,手掌抚在桌面上,摩挲着上面的木纹,“那修礼准备何时成婚?”
那人的眸光含着淡淡的笑,未曾移向旁人,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举起空了的酒盏对皇帝道,“臣刚刚回京,尚未深思过此事,不过臣已经想好了,将来遇到心仪之人,必定会向陛下讨要一份圣旨赐婚。”
皇帝沉默了片刻,也慢慢饮尽了手中的酒,曼声道,“朕等你的好消息。”
殿中众人闻言,纷纷也向祁召南敬酒,笑祝他早日定下亲事。
喧嚷的鼓乐声迭起,孟兰漪刚刚收回目光,便察觉到皇帝再看她,装作不经意地转过脸去,柔声道,“陛下干嘛这样看着臣妾?”
皇帝伸手示意她坐过来,对梁庆吩咐了一声,转而小声在她耳边道,“今日调理的药是不是还未曾服下?”
声音虽小,只有他二人能够听到,孟兰漪却眉心一跳。
怪不得,怪不得今日不曾将药送到临华殿。
她眼睫微颤,眼睁睁看着梁庆亲自端了一碗熟悉的苦药,递到她手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娘娘,这药是陛下命太医局特地配的,一日也不能断,奴婢叫人煎好送了过来,您趁热喝吧。”
声音刚好落到靠近席首的众人耳中,有年纪稍长的宗室女眷关切道,“皇后娘娘可是凤体有恙?”
梁庆躬身笑着替皇帝答道,“王妃有所不知,这是陛下叫人替娘娘配的调养身子的药,娘娘有虚寒之症,难以有孕,一直是陛下的心病,所以特请了几位老太医配置了此药,只盼着皇后娘娘也早日能怀上龙嗣呢。”
那位老王妃听了,笑叹陛下对皇后娘娘当真是宠爱,又道皇后娘娘是国母,是有福之人,早晚会有嫡出的小皇子的。
孟兰漪闻言,抬眸看了一眼皇帝,只见他也正盯着自己,抬手亲自端了药碗递到她手中,笑道,“朕与皇后都盼着这个子嗣,是吧,兰漪?”
话音刚落,余光里便看见一直默默坐在一旁的祁召南终于抬起了眼帘,一道幽沉的目光从她手中的药碗上掠过。
手中的药碗如有千斤重。
她却也只能微微一笑,将苦涩无比的药汁一口一口喝下。
可皇帝却不依不饶,替她拭去唇边残存的药汁,装作关切般对祁召南道,“修礼,朕只盼着皇后与朕的孩子,能与你的孩子一同出生,将来同你我二人一般,扶持长大。”
***
宫宴散去,御池之上灯火通明的光影逐渐黯淡下来,钟婕妤派人来接大皇子,顺道请皇帝过去。
皇帝今日在宫宴上像是宣示主权般演了这样一出戏,心情大好,派人亲自护送皇后回临华殿,自己起驾带着大皇子去嘉延殿看望钟婕妤。
孟兰漪忍了一整晚,被皇帝这样幼稚而恼人的把戏扰得心绪不宁。
一面觉得厌恶,一面又担心,这调理的药一天天喝下去,万一真的怀孕可如何是好,想着请孙医官替自己配一副避孕之药,又怕被皇帝知晓。
回到临华殿,去偏殿看了眼已经熟睡的幼梧,出来后站在廊下,望着院中的草木,心下一片凄凉,没有半分睡意。
身后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以为是绮罗来催她回殿中休息,便没有回头,疲惫道,“你们都下去吧,待会儿我便回去。”
来人却并没有离开,孟兰漪回头看去,是素云垂首站在一旁,请她往旁边另一间偏殿中去。
“娘娘请——”
孟兰漪心下一沉,定定看着素云,接着抬眸看了眼那间平日里被当作幼梧书房的偏殿。
殿门紧闭,窗中一片寂静漆黑。
不禁眉心蹙起,有些恼火,这人在宴上平静如斯,看尽皇帝的意图,为何还要抓住自己不放。
推门而入,月光从敞开的殿门中倾斜进来,照见倚坐在书案边的男子,手中正翻着她教幼梧的诗集,手指停在印着深深折痕的某一页上,长眉微挑,将上面的诗句缓缓念出。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抬眸,眉眼隐在清浅的月色下,“皇后娘娘当真是多情,一面思念故人,一面又想要和旁的男人生一个孩子。”
思念故人……孟兰漪闻言,脸上的血色骤然褪去,愕然抬眼,“你说什么?”
祁召南冷冷看着她,将手中的诗集一扔,一步步朝她走过来,迫使她一步步后退,退到墙边。
薄唇轻启,似是嘲弄般笑了笑,“连在梦中都唤的名字,陆靖安,难道不是娘娘的故人?”
他不知是在嘲讽自己,还是在说她。
认识她五年之多,从未想过她心里早早装着一个什么表哥。
多么讽刺。
她当年利用他手刃仇人时,心里想的是不是也是那个姓陆的表哥。
若不是她在梦呓里那含混不清的一声轻唤,他至今蒙在鼓里,自己当初怜惜她而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她为了另一个男人报仇。
甚至为了那个所谓的表哥,能虚与委蛇到舍弃清白。
那他算什么,他可笑的误会又算是什么?
孟兰漪心头一颤,紧紧抿着唇,直到被他的寒潭般的目光看得无所适从,“你怎么会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他抬手扼住她的下颌,凉声道,“娘娘忘性真大,当真不记得那晚是怎么拉着臣的手,唤另一个人的名字了?”
她只唤了一声表哥,但就是这声表哥,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叫他清醒过来。
她的确不爱皇帝,只是心里装着的另有其人罢了。
派去蜀地的手下不久便传来消息,从孟家旧仆口中得知,当年她家中亲生父亲与继母苛待于她,她自小久居姑母家中,和表兄陆靖安青梅竹马长大。
当年蜀后主杀孟家人,遭难的除了她的父亲和继母,还有同在阆州的姑母一家。
孟家旧仆四散而逃,唯从深山里找到一个老仆透露几句线索,可找来找去,始终不见有那个陆靖安的踪迹。
手下找遍了阆州附近的城镇,只在山中寻到了一座衣冠冢,碑牌上刻着陆靖安的名字。
沧海之水,巫山之云,连诗集中悼念的诗句都留下了这样的折痕。
望着面前这张失去血色的玉容,他当真恨不得将她脑海中那人的影子撕得粉碎。
然而抬手,却只是松开了她的下巴,伸手在她脸颊摩挲了几下,微凉的手背不紧不慢的擦过她的耳廓。
他想过,她心里有没有他并不要紧,但从未想过,她从始至终爱的是另一个男人。
孟兰漪被他的眸光看得遍体生寒,下意识躲开了他的手。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怪不得今日在宫宴上如此反常,可知道又如何,她从未想明白过他对自己究竟是爱还是恨,他对自己纠缠不放手,究竟是不甘心还是故意与皇帝作对。
自己利用过他,他怎么会对自己留有真情,那短暂迷朦的一点心动和怜惜,怎么会存留那么久。
说到底,还是不甘心罢了。
“躲什么?”他重新抚上她的脸颊,垂首看着她的眼睛,“连李玄同的药都能忍着喝下去,这就忍不了了?”
孟兰漪蹙眉,只觉心中难过至极,若不是他故意在皇帝面前透露对她有意的心思,皇帝怎么会突然想起来要与她有个孩子,用孩子绑住她。
她咬牙怒视着他,眸中却已泪光盈盈,哽咽道,“你以为我想喝?”
“若不是你三番两次在皇帝面前逾矩,我怎么会被逼迫到这种地步。”
“李玄同逼你,我可从未逼迫过你,”祁召南皱眉道,“五年前,我曾经许诺过你,替你脱身离开,不必被当作降俘押送进京,是你将我推开,说露水姻缘岂可当真,是你不信我,非要进宫为妃。”
“孟兰漪,你究竟有没有心?”
她哑然愣在原地,手指深深嵌入掌心,她从未觉得自己选错了路,那个唯一的意外,是他并非自己想象中那般从此与她一刀两断。
当年她与他相识不过月余,教她如何相信那样高傲的一个贵公子会真的对她动了心,会冒着欺君的风险替她脱身。
脱身之后呢?他对自己又会新鲜多久。
她甩开他的手,“我没有心,我是作恶之人,但你扪心自问,所谓的救我,究竟是真的想救,还是有自己的私心?”
一面说着救她,说她欠着他的人情,一面又将她推向火坑。
祁召南闻言松开了她的手,毫不避讳道,“私心……娘娘觉得臣的私心是什么?”
他伸手探向她的小腹,在那平坦之处轻轻抚摸着,“臣的私心,娘娘敢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