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至中天,院子外面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


    伊红轻轻推门进来,借着月色看了看云胡,把了脉,又轻手轻脚出去了。


    院子里符来低声的询问里透着哽咽,伊红的回答则是一声叹息。符来一直都在,却始终没露过面,怕是见了她会忍不住吧。


    云胡翻身坐了起来,望着空荡荡的黑暗出神。


    以血引蛊之法就是在宿主和引蛊人之间建立一条血链,让以为有了新宿主的蛊虫自己爬出来。


    蛊虫在宿主体内十余年,诱其出来是一个异长痛苦又折磨的过程,普通人难以承受。


    就算挺过痛苦,判断是否已经引出蛊虫又是一关。若判断失误,蛊虫要么重回宿主身体,要么会顺着血液进入引蛊之人体内。


    也就是说,很可能云胡会成为下一个中蛊之人。而在云胡之后,不会有人能为她引蛊。


    此法极为凶险,稍有不慎就会丧命。所以裴稷才会压下此事,不允任何人提起。


    夜里起风了,呼呼地扫过窗棱。伴着风声门外响起细碎的脚步。


    云胡有些冷,重新躺好。


    门被轻轻推开,又被关上。


    一股奇异的药香随风飘进来。


    云胡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吵到你了……”裴稷的声音在空寂的黑夜里响起,“我就是……来看看你好些了没有。”


    平静的声音下藏着极力掩饰的虚弱和疲惫,云胡鼻头一酸。


    “这么远,看得清我么?”她抽着鼻子,娇嗔道。


    裴稷也没点蜡烛,借着月色上前几步。


    云胡捧着被子朝里面挪了挪,床上顿时空出一块区域。


    裴稷脚步一顿,看她。


    云胡被看得脸颊发烫,却仗着夜色行起凶来:“你不冷吗?”


    裴稷轻咳了一声,不动。


    云胡又软软道:“我想你了。”


    任裴稷再怎么自持,也敌不过心上人的一句“我想你了。”更何况,他也想她,经历死去活来之后压抑不住的疯狂想念。


    他在她身边躺下,云胡便凑过来抱住他。也许是从冷风里来,他身上凉得厉害。云胡把头靠在他胸口,闭上眼睛,任泪水默默流淌。


    “我想要凤舞九天鎏金翡翠头面了。”


    “好,”裴稷轻答,“等回了京就送你。”


    “我们成亲吧。”云胡再道。


    脸颊下的肌肉明显一僵。


    云胡就知道会这样。


    “反正你把象征瑄王妃的头面给了我,也不会有别的人家愿意把女儿嫁你。”她故作轻松道。


    “知道的倒不少。”他揉了揉她的脑袋调侃。


    “这么说你同意成亲了?”云胡抬起脑袋。


    蛊虫认宿主,不是谁的血都能引它出来。云胡给裴稷输血之后蛊毒被稀释了,但历经一年明显愈加强烈,说明这虫子喜欢云胡的血。


    如果只有云胡能做引蛊之人,那么唯一能让裴稷同意的方法,只有成亲。


    自裴稷及冠,太后和皇后几次给他勿色王妃人选,他一直未应就是不想害了别家姑娘,如今自然不会让云胡为他守寡。


    但……


    只要他有一丝想与她成亲的欲望,她们就可以抓住这个机会劝他答应。


    裴稷没说话。看着她眼中的水光,还有假装兴奋的小脸,抬手又将她的小脑袋压在胸口。


    “你考虑好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慌乱,好像风吹晃动的树稍。


    云胡一直想着如何让他答应,没能察觉这话中的异常。


    “如果成了亲,我却无法陪你走到最后,你会……怪我吗?”她问。


    裴稷的大手揉了揉她后脑,又微微抬起头在她额顶印下一吻,颤抖的嗓音透着忧伤:“给我点时间,总会有办法的。”


    云胡没说话。她闭上眼睛,任泪水打湿脸颊,滴落他胸口。


    十日后,基本痊愈的云胡再次踏入瑄王府的大门。


    小狗不喜早长成了大狗,还生了两只小的,一个叫不念,一个叫不见。


    云胡听了,直拿眼睛瞟某人。


    而某人只双手背负,坐在紫藤架下悠闲地晒着太阳。


    自进京以来,裴稷几乎每日都陪着云胡四处游玩,只在半个月会消失一次。后来他消失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从半月到十日,从十日到五日、两日……


    每次看到他精疲力尽却又佯装无事的再次出现,云胡心都要碎了。


    她便也装作若无其事,只在无人时独自垂泪。当毒发周期从两日变成一日的时候,云胡再也无法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那一日他们要去郊外爬山,马车刚走到半路,云胡就发觉身旁的裴稷不对劲。


    裴稷也没料到昨日发作之后会这么快再次发作。他全身皮肤变白,而血液脉络变黑。就像一个魔鬼慢慢从瘦弱的身体里显现出来。


    云胡吓坏了,疾声喊马车外的符来,没想到后背被猛推了一下。跌落马车的她被赶来的符来接住。回头就看见马车飞似的朝山中驶去。


    云胡让符来去找伊红,自己则去追马车。


    好不容易追上马车,却马现车里空无一人。她和影卫分头去找,整整一个时辰后才在一处悬崖边找到裴稷。


    崖下松涛之声阵阵,好像山神怒吼。


    裴稷盘膝坐地,发丝在山顶的凛风中飞舞。


    一向脊背挺直的他微弓着背,一动不动,仿佛下一刻就要随风消逝。


    云胡捂住嘴巴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许久,才慢慢走过去,蹲下抱住他。


    他周身的黑色脉络已经褪去,脸色苍白的几近透明。


    风很冷。他的额头却都是汗。


    “要是我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怎么办?”他望着崖下的松涛,声音微弱。


    “不用找了,我就是你最好的办法。”云胡努力笑了下:“别忘了,我可是天女,无所不能。”


    “如果你真的是天女,我只求一件事……”他转向她,眸中痛苦与深情交杂:“你可愿长久地留在我身边?”


    云胡心中一痛,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宁愿忍受疼痛也不允诺成亲,是不想她离开。


    云胡哭着点头。


    “你让我试一试,只一次,可好?”


    裴稷将她揽入怀中。


    风从两人之间吹过,好像刀子划过皮肉,让人只觉得疼。


    沉默片刻后,耳边传来他低沉颤抖的声音。


    “对不起。”


    身后山风飒飒,林涛阵阵,如泣如诉。


    因为蛊毒日日发作,裴稷不能再带云胡出去玩。只在院子里陪她赏着一树一树的木兰和早樱,或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准任何人进入。


    这样也好,其余的人有了更多的时间准备。裴之不同意云胡冒险,但被云胡一句话说服——


    不冒险,你这破小说就是个BE!


    裴之愤愤,最后扭头加入了伊红和宁儿组成的医疗小组。


    其实伊红对血引蛊之法研究了许多年,从涠洲之战云胡用血救了裴稷之后,她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日。


    当时云胡被太后强行留在宫里的时候,她猜到了太后意图,以为就要开始了,没想到会拖到今日。那些日子太后薨逝,云胡中毒,加上王爷丝毫不提此事,她一度已经不抱希望了。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伊红做了充足的准备,自信万无一失,没想到得那一刻,还是漏算了一个人。


    当裴稷的毒发越来越频繁,药物已经不起作用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已经精神溃散,撑到现在完全是靠毅力和最后一丝清明。


    当他彻底陷入昏迷后,以血引蛊之法立刻开始。


    王府外御林军层层防护,皇帝与皇后坐阵中堂,伊红、裴之、宁儿守在房间里。


    云胡再一次看了眼身旁昏迷不醒的男人,平静的闭上眼睛。


    能够在二十岁的年纪学会如何爱一个人,这或许就是她穿越至此的真正意义。


    惊蜇之后,万物复苏。


    院子里的早樱花败,桃花和梨花次第开放。


    当云胡再次睁开眼时,窗外的一团团粉红正笼住整个院子。院中,一个高大清绝的男子站在落雨似的花下,如谪仙临尘。


    当夜,云胡剧烈地疼痛起来。


    终于知道中蛊毒是什么滋味了,果然如宁儿所说,比中寒迫针要疼上一百倍。


    只是她没有裴稷的毅力,痛得死去活来时即便被他抱在怀里吻着爱着,死亡的念头依然像倾覆的海水疯狂地灌进脑中。


    “对不起,我又骗了你,”云胡躺在他怀里,惨白的脸上露出一抹苍凉地笑:“我好像……不能陪你走到最后了。”


    这个决定很难,但她相信他可以理解。


    裴稷没有说话,回应她的只有更加紧密的拥抱。


    云胡开始做准备,她给所有人准备了礼物,包括不见和不念。她还搭了个小小的暖棚种上了胡瓜苗,这样秋天到的时候,裴稷就能吃上她种的胡瓜了。


    在宁儿行刑的前一日,云胡去大牢里看了她。


    因为她的阻挡,使得伊红收针慢了一步,然后蛊虫就进入云胡体内。


    宁儿一直等待着想看裴稷最后一眼,没想到等到最后他都没来。见到云胡,宁儿像疯了一般抓住栏杆。


    “王爷呢,王爷为何不来?!”


    “不会的,不会的。王爷也是爱我的,他爱你,就会爱我!”她面目狰狞地喊道:“等你死了,我就是云胡!”


    牢房阴寒,云胡拉了下身上的披风。


    “你一直学我的装扮,模仿我的动作,还刻意保持与我一样的喜好……”那些日子她总是学着云胡的样子在院子里懒散地吃着画梅晒着太阳。


    “你学了这么久,应该知道我从不存害人之心。这最重要的一点……你却没学会。”


    “如果不害人,我早就死了。”宁儿厉声咆哮,在阴森的牢笼里恐怖如厉鬼。


    云胡撑着力气来看她,不指望她能对自己说声对不起,只希望她能放下执念。


    如今来看,却是不可能的。


    她叹了口气,转身向外。已离开七日的裴稷来信说他今日回来,现在应该已经回府了。


    “你说,他当初拼了性命救我,到底是因为爱我,还是爱你?”宁儿从牢缝里死死盯着她。


    云胡停住,却没转身。


    “若有来生,希望你不要再做别人,只做自己。”


    每个人都是独特的,仿得了身,仿不了心。人生如书,每个人都是自己故事里的主角。


    她曾经以为自己是看客,而裴稷也只是无关紧要的工具人,结果到最后,他们把自己活成了男女主角。


    如今,这部书终于走到了结局,他和她,注定要是个悲剧了。


    沿着阴暗发霉的台阶向上,一出了牢门,就看见等在门口的裴稷。


    一身风尘的他抬手拢了下她的披风,干净的手指碰到她雪白的脖颈儿,暖暖的如春日。


    “我找到办法了。”他淡笑着。


    清隽的面庞带着长久跋涉的风霜。


    望着他俊逸的眉眼,云胡也笑了。


    她也找到办法了。


    穿越这么久,终于找到了在烂尾武侠里保命的办法,不是跑,而是——


    抱大腿。


    春光明媚,穿越值得!云胡挨着裴稷,沿着高墙下的花路一直走下去。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