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死!”


    裴稷冷声喝道,抬眼看向远处呆若木鸡的程郡主。


    “我本看在汝阳王府的面子上不与你们计较……”他顿了顿,眸中寒光一闪,“来人,把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抬出去乱棍打死。”


    裴稷话音未落,院子里突然出现两个身着铠甲的侍卫,得了裴稷的令手脚利落地就要抬那丫鬟走。


    程旸傻了。


    云胡也傻了。


    没想到这空旷的院子里会藏着人,那她之前的所有举动不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


    再看地上瘫作一团的丫鬟,不过只是撞了她一下,嗯,是还没撞到……就要被乱棍打死?!


    “瑄王饶命!瑄王饶命!”包子脸终于反应过来,惊慌大喊。


    她这一喊,程旸和云胡同时回过神来。


    程旸“噗通”一声猛地双膝跪地,“瑄王恕罪,是汝阳王府管教不严,还请王爷高抬贵手,将此人交由汝阳王府惩治。我保证,一定按照家法秉公办理,决不姑息。”


    “一个丫鬟敢在皇宫里行刺,是不是管教不严……明日早朝就让汝阳王亲自向皇上解释吧。”


    “瑄王饶命!”程旸吓得脸色煞白,慌忙认错道:“我再也不敢了,我保证以后再不打扰王爷,再不踏入瑄王府一步。就算以后在大街上遇见,没有王爷允许,也绝不靠近。”


    程旸说着,把头在青石板上磕得咚咚作响,一点儿不犹豫。


    云胡看着都疼。


    在这个尊卑分明的世界,一个主子能为保住一个丫鬟的命而磕头下跪,云胡不由得对程郡主刮目相看。


    其实云胡自己被裴稷的那句“乱棍打死”吓得不轻。裴稷醉翁之意不在酒,可她担心这丫鬟回到王府也不好过,终于还是忍不住弱弱说了句:“也不必乱棍打死……吧?”


    裴稷瞟了云胡一眼,后者立刻讪讪闭上嘴。


    程旸抬起头,目光呆滞不解。


    她没料到云胡会为她的丫鬟求情,更没料到瑄王刚刚看向云胡的那一眼中虽是不悦和警告,可却暗藏着柔情与无奈。


    她还从未见过瑄王这样宠溺地注视过谁?


    程旸心口一紧,如刀割一般。


    她早听哥哥说起过云胡这个名字,今日又听皇后娘娘再次谈起,话里话外的暗示她该放手的时候要学会放手。


    可是爱了十年的人如何能轻易放手?若能轻易放手,那便不叫□□。若要轻易放弃,那她也不配做他的瑄王妃。


    一切未定,不试怎知不可以?她心思百转千回,决定冒险一试,这才不惜冒着暴风雨来到宗庙找他。


    可惜……


    程旸泪如雨下。


    即便心痛地无以复加,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十年爱慕,终是枉费。


    “请程郡主记住自己说过的话,否则本王绝再不留情面。”裴稷语气沉静冰冷,凉风一吹,更叫人人心里发寒。


    云胡怜惜地看着落泪的程旸小姑娘,忽然觉得这句“记住自己说过的话”十分耳熟,她偷偷看向裴稷,只见他眼风也正扫向自己。


    云胡立刻摸摸鼻子看向地面。


    她是记得住自己说过的话的,只是……


    不能说到做到罢了。


    比如那句“从现在开始我就同王爷一起,王爷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她当时并非戏言,但有些话只限于当时情形,不能延伸。


    这道理,世人皆知。


    他心中澄明,却偏偏装作不晓。


    之前那些什么去江南赏花观景、闯荡江湖的烂借口,说出去连她自己都不信!又如何骗得过裴稷?


    他不拆穿,她也就只能继续那些蹩脚的谎言。他真心待她,她却不能回以同样的真心。


    云胡心下凄然,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一阵冷风吹过,她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刚刚乱作一团的院子已经空了。


    宗庙门口处,程旸扶着一瘸一拐的丫鬟跨过门褴,纤瘦狼狈的背影在门口一闪而过。


    “程郡主!”


    云胡追出门去,停在程旸面前,冷淡地扫了眼旁边坑主子的丫鬟。


    程旸面色不改,那丫鬟则浑身一抖。程旸察觉,轻拍了下丫鬟的手。


    云胡见了,轻轻一笑。


    “郡主重情重义,云胡既感动又佩服。因此有句话想说与郡主听。”


    “云姑娘请讲。”程旸低声道。


    云胡身着男装,程旸却唤她姑娘,这宫中果然没有秘密。


    不过这样也好,都是姑娘,说起话也方便。


    她指着墙角的一株蜀葵道:“你看这蜀葵,花开得这样好,不用它去招抚,那些蝴蝶啊、蜜蜂啊,自己就会飞来。”


    程旸呆呆地看着云胡,似是不解。


    “花若盛开,蝴蝶自来,人也一样。若才情斐然,品性高洁,不用疲惫追逐,也自会有人欣赏!”


    云胡说完,见程旸依然怔忡,迅速扫了一眼院内的裴稷,上前一步压低声音。


    “人活一世应及时行乐,取悦男人不如取悦自己。”


    这话再直白不过,程旸终于听懂了。


    小姑娘身子猛的一抖,不敢相信地看着云胡。云胡微微一笑,转身回了宗庙。


    希望她可以放下执念,当断即断。


    不过有些事总是说别人容易说自己难。


    宗庙的台阶之上,裴稷长身而立,清隽难言。古朴的建筑、通亮的烛火,都在他身后成了陪衬。


    他安静地注视着她,鸦羽般黑发在身侧飘动。


    云胡停下脚步,回望着他。


    当断既断,又谈何容易?


    空气中还飘着毛毛雨丝,打不湿衣衫,只是落在脸上凉凉的。大雨冲刷之后,整个皇城好像都变了个颜色。


    夜色更澄净、空气更新鲜,潮湿的泥土气息掺杂着从院墙里飘出来的各种花香。


    如果不是云胡心中有事,倒是一个十分惬意的夜晚。


    回慈心殿的路上,云胡默默跟在裴稷身边。昏暗的窄路上,两个人、一盏灯。


    “不认路,那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他换了只手提灯笼。


    夏凉的夜晚,裴稷的声音听起来更加清冽。


    “朝霞说夜晚里最亮的屋子,除了皇帝的无极殿就是宗庙。找不到路的时候我就跳到高处……”


    只要足够高,总能看见最亮的一处屋子。


    裴稷点点头,“看来是因为慈心殿里的灯火不够亮。”


    云胡就当没听出这话里的揶揄。


    “你真的不用再跪了吗?”他昨夜还说不会被发现,今日还不是被罚跪了?


    云胡有时候觉得裴稷就是皇宫里最大的刺头,明知故犯,还没有一点儿悔改的意思。


    “今日不用了。”裴稷答。


    “今日?”云胡抓住这话中的关键:“明日继续?”


    “连跪三日。”裴稷说着,人已经往前走去。


    拐上一条长长的石板路后,连毛毛雨都消失了。静谧的夜晚,看不见星月,只有裴稷路手中的这盏灯笼发出一团柔和的光。


    “为什么宗庙里会有你的牌位?”云胡终于问出口。


    “嗯……因为此刻给你领路的我,其实是一只鬼。”


    云胡猛地顿住脚步,怔了一怔,直接一拳打了过去。


    裴稷侧身,顺势抓住她纤细的手腕,脸上笑咪咪的。


    “生气了?”


    云胡不语,抿着唇瞪他。


    裴稷却仿佛没看见似的,手腕一转,顺着她细嫩的掌心向下,便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掌干燥温暖,仿佛有种沉静可靠的力量。云胡心中酸软,愣了一下后便任由他握着。


    两道院墙之间的青石板路又窄又长,灯笼照在一滩滩未干的雨水上,反射出昏黄的光。


    他转过身,领着她继续走。云胡心头五味杂陈,若是可以,真的很想就这么同他一直走下去。


    两个人又走了一会儿,裴稷忽然开口,“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云胡自然是愿意,用力点点头,“嗯”了一声。


    裴稷今日的故事比昨日的故事长了许多,是一个七岁男孩儿随父母驻守南滇的故事。


    男孩儿随父母到达南滇几个月后,南滇国叛乱,男孩儿父亲全军战死沙场,当地守军贪生怕死打开了城门,导致城内无辜百姓全被屠杀。


    男孩儿母亲拼得一死,将男孩儿带到深山之中藏匿,结果误入了南滇最大的毒谷——药王谷。


    药王谷向来不许外人进入,便拿这对误入的母子二人试毒。他们将南滇的毒物毒虫轮番用在母子身上,最后男孩儿母亲惨死药王谷,男孩儿虽说没死,但生不如死。


    男孩儿在京城的家人都以为男孩儿死了,便给他也立了牌位。只是未见男孩尸首,男孩儿祖母使终不肯相信。两年来,男孩儿祖母一直派人打听不曾间断,终于把男孩儿找了回来。


    裴稷寥寥数语,将故事讲得简单随意,仿佛真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小男孩儿的故事。


    云胡却听得泪如雨下。


    其实听到一半的时候,她就隐隐猜到这个小男孩是谁,听到最后时更是心痛得如刀剜一般。


    眼泪大颗大颗的往外滚,噼里啪啦地滴到青石板上。


    裴稷转过身,叹了口气。


    他一手拿着灯笼,一手给她擦着眼泪。滚烫的泪水似乎越擦越多,怎么也擦不尽。


    “本是不想给你讲的……”他无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