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玄幻小说 > 剑过青山又相逢 > 3. 翡翠约指
    福安街上,正是酉时,这天虽然阴得透不出晚阳来,但街上行人却仍是从许多个方向涌了出来,循着香气寻觅着吃食。


    秋望舒混在人群里,脚步不似方才那般笃定。她的眼神飘忽,正边盯着前头人的发顶,边想着方才泊西老头所说的事情。


    突然,面前一人打断了她的思绪,柔声叫住了她。


    “妹子,来一碗面吧?”


    闻言,秋望舒脚步一顿,无甚表情地转过头去,看见一个面善的女子正在面摊前喊她。那女子戴着包髻,手执长筷,俨然是一副面饼摊主打扮。


    她面带倦色,连带着吆喝声也没什么力气。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的面摊上才只坐着三两桌人。


    可是群英赛的事情挂住了秋望舒的眉头,连带着胃口也被搅了个空。张了张口,秋望舒本要拒绝的,可是在余光看到了老板娘后头的一个小姑娘后,她又闭上了嘴。


    那姑娘看起来不过六七岁的年纪,正紧紧地拉着老板娘围兜的一角,睁着一双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她。


    后头一桌人边吃边聊,说到兴头上时,那粗哑的笑声足以掀翻这小小的面摊,叫那煮面的铁锅都要为之震三震。


    一片叫喝声中,那小姑娘紧紧贴住手执长筷的老板娘,像一只瑟瑟缩缩,缩在领口不敢往外探头的狸花猫。


    见秋望舒的目光看向身后的小姑娘,老板娘赶忙将孩子推到身后,转头对秋望舒抱歉道:“真对不住啊,小儿在家中没人带,我这才带过来摊上。”


    “结果这孩子缠人呢,缠得我都伸不开手。”


    老板娘的一身衣服,袖口磨得灰白,虎口处还破了一个大口子,可方才她却注意到,那小姑娘上袄却都补的精细,甚至有缠枝纹路在上头。定是老板娘收了这面摊回去,还挑着油灯细细补出来的。


    秋望舒不动声色地看了几眼这对母女,最终还是不落忍地从怀里掏出铜板来,轻声道:“来一碗泼肉面吧。”


    见她点了单,老板娘脸上露出欣然笑意来,她边拉着孩子,边给秋望舒指了一张干净桌子,说道:“妹子,你先过去坐一下,面马上就好。”


    说着,人已经麻利地俯身开了锅,准备握刀拍姜蒜了。


    秋望舒刚坐下,耳边便传来了砧板与刀柄相碰的“哆哆”声,可这声音还远不及后头一桌人的话语声响亮。


    本不欲去细听他们话中所谈之物,可在听到“四个人”,“胜秋风”后,秋望舒才意识到他们在聊的,却正是后日在武武林盟惊澜台上召开的群英赛。


    余光扫过去,那桌上正大喇喇地放着两三把短刀,刀柄粗略缠了布,看着像是哪个宅院里出来的一群护院。


    他们边往嘴里扒面,边热火朝天地聊道: “……选四个人,那还不被这紫云、长空、潜龙这几门包圆呢?”


    其中一人挑眉回道:“谁知道呢,万一天降奇兵,一脚踢开这三派呢?”


    正支耳细听时,那飘着香气的泼肉面被端了上来,老板娘大方照顾她,那面上泼过油汁的肉末也铺了个满。


    还不待有人接着往下再讲,角落里,一个男子却突然出声,吸引了大伙儿的注意。只见他着一身褐色短打,手臂沉下,狠狠放下面碗,随即不屑地啐了一声:“群英赛,赛狗屁!”


    显然,面摊子就这么点大,他肯定也听到了方才那桌护院谈论群英赛的声音。


    秋望舒斜眼看去,见那人身材五短,但倒是算得上健壮。看着会些拳脚功夫,也不知道是刀客还是武师,只听他嘴上不停地说着:“虽然中州于五年前击败钰龙神教,成立了武林盟,可是这五年来英雄落寞,后继无人,赛个什么群英!”


    英雄落寞说得倒是确切,中州,曾有江湖六门,其中有四门据中都为派,其余两门与中都也只有一山一水之隔。


    而大小各派中,曾有七侠纵横江湖:青临门穆云舸,紫云剑派秋臻,百影门林三娘,长空派斯若愚,潜龙门祝融潜,告水山庄云照雪,以及蓬莱岛素妙源。


    如今七侠落寞,除斯若愚,祝融潜、林三娘仍在世以外,其余的四侠都失去了音讯,其中最令人唏嘘的,莫过于更星剑秋臻和追雪剑云照雪的叛变。十年前,曾经名盛一时的“更星剑秋臻”,因盗走息缘剑法而被青临门诛杀于伏春山下;而五年后在与钰龙神教一战中,追雪剑云照雪又与妖女勾结,祸乱武林。天纵奇侠一朝落为反贼,怎能不让人为之嗟叹。


    说完,面摊中有其他食客附和道:“岂止是英雄落寞,我看啊,是江湖落魄!”


    “六大门仅剩三门,青临早已灭门;百影门随林三娘一起潜居什么破谷;只有紫云和潜龙门还能出一两个英雄奇侠;长空剑派啊,也早已无力一剑长空了!


    听了这话,周围有人伸出手指一数,然后阴阳怪气问道:”不对啊,六大门里那不是还有告水山庄没说么?”


    告水山庄,曾与青临门比肩的惊世之庄,却在云照雪出事后一蹶不振,甚至连武林盟的门槛都攀不上。


    话音刚落,方才褐色短打的男子出言嘲讽道:“笑话,告水山庄早已式微,还挑了个无用女儿来做少庄主,当真是!”


    说到这儿,他哈哈大笑起来,说的是江湖落魄,可这口气却是十足十的幸灾乐祸。


    吞下一口热汤,他才继续拍桌讥讽道:“当真是,断子绝孙,再无人也!”


    说着,同那些护院一同笑了起来,笑声刺耳而令人烦躁,叫秋望舒再吃不下一口面来。


    从那海碗中抬起头来,她不动声色地看向笑声方向,在看清了那是个下盘虚浮,武艺不精之人后,又冷冷地移开了眼睛。


    那褐衣男子还越笑越得意,只见他咧出一口黄牙,摇头晃脑地笑着,在众人或佩服或不齿的眼神中,悠悠挑起了最后一口面来,嘬起油亮的嘴皮,满足地将面汁吸进了嘴里。


    听着那倒人胃口的“吸溜——”声,秋望舒顿时失了胃口。看了一眼碗中剩下的小半碗面,她沉默地放下了筷子。


    在用手绢擦过嘴后,秋望舒抬手背好了身后的长剑,悄无声息地走出了面摊。


    感觉身后到好似有人影擦肩而过,老板娘疑惑地回过头去,却已找不到秋望舒的身影了。


    而后头那一桌呢,那男子和着高谈阔论稀里糊涂地吞了碗面,随后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拖着那比凳腿高不了多少的短腿,哼着歌朝面摊外走去。


    见他拔腿朝外走,老板娘也顾不得张望一瞬间便消失的食客,赶忙转身,慌忙拉住了那褐衣男子。


    只听老板娘满脸焦急地拉住人,为难地提醒道:“这位大哥,你还没有付面钱呢。”


    看方才老板娘熟练的伸手动作,这男子估计不是头一回干这事儿了。估摸着就欺这老板娘性子软,吃白食吃惯了。


    果然,听完这话,褐衣男子也不臊,反而眉头一挑,拔高了音调横声说道:“三娘啊,这就是你不地道了!”


    “你看你这面,既不筋道,分量也少。”


    迎着老板娘无助的目光,他咧嘴笑道:“那我还给什么钱嘛。”


    说着,见周围已经聚起了一些好事围观之人,他还挥起手臂来,对着面摊外的人高声问道:“你们说是不是?”


    围过来的人也只想看热闹,不想管闲事。所以虽然看见这老板娘孤身一人拉住这无赖食客,却也只是小声议论,并不打算出手相助。


    这被叫做“三娘”的老板娘眼见无人帮忙,面上急得已经快哭了。她的面摊已是入不敷出,再加上孩子已经到了念塾学的年纪,她却还没攒够念书的钱。如今又被这无赖缠着吃了好几回白食,若是今日这事没有了结,那之后这无赖定然会愈发过分。


    颤着嘴皮,三娘四处张望着,却说不出一句厉害话来反驳他,只能着急地反复说着:“这不行……这,这怎么能行?”


    这褐衣男子已是占尽了便宜,于是这会儿只管悠悠地把三娘的手往下拨,边拨边调笑道:“三娘,你下次做面做好些,我再来付钱不就行了?”


    一个“了”字还没说出口,褐衣男子却突然感到有一阵劲风自背后飞速袭来。还不等他反应过来闪身躲避,一个物事便已裹挟着七分的力劲擦着他的侧脸激射而去!力劲之大,竟直直刺进了对面摊子的凳子腿中。


    坐着的那人正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冷不防被这阵仗一吓,放声惊叫了一声,哆嗦了半天才跳下了凳子。


    众人这才看清楚,那飞过面摊的东西,不是什么稀罕武器,只是一根吃面用的筷子!


    原来,秋望舒刚走过一个蒸糕摊子,便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动静。本想当做没有听见,可是三娘那无力劝阻的声音却一直往她耳朵里钻,即使再往前头走,心里也有些不安。沉吟片刻后,她


    还是顿住了脚步,趁别人不注意时悄悄闪身,隐到摊子后头。


    转身时,她顺走了几只筷子,然后对准了那褐衣无赖,缓缓推动了手腕。


    此时,褐衣男子也回过了神来,感受到面上刺疼,他伸手一摸,随后便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看到了自己手上的血迹。


    不知是何方高人出手,他颤巍巍地转过头去,可是面摊上,除了目瞪口呆的三娘母女,还有面面相觑的另一桌食客以外,并没有什么高人的身影。


    不信邪地再转了一圈,还是没有任何发现。除了在他身后围出一个圈儿大气都不敢出的围观众人,还真没有一个看起来有胆偷袭他的人。


    见一时找不到出手之人,那无赖骂骂咧咧地抓了一把头,便冲着远处嚷骂着:“谁这么多管闲事!有种出来见见你老子!”


    骂完顿了一顿,见除了自己的回音,没有其他的声响,于是他又放下心来,大吼道:“老子今天还就吃定这白食了!”


    说完,无赖便提起脚后跟来,扒开人群就要往外走去!


    谁料,就在那脚刚迈离面摊两步的时候,“咻——”的一声,又一只筷子,擦着他另一边脸而过!


    紧接着,又是两只筷子同时飞刺而来,接连打中了他的眉骨和鼻梁!


    一道鼻血缓缓留下,这人才后知后觉地起脸来“哎哟哎哟”地哀声叫唤起来,再无方才的嚣张气焰。


    这回他可不敢再横,也不敢再问出手之人是谁了。一片人墙中,他哆哆嗦嗦地趴着,生怕再挨一回打,边叫胡乱唤着“好汉,大侠,英雄饶命!”边往怀里掏出面钱来,足足掏了十文钱出来,才颤颤巍巍地放到了三娘的案板上。


    放下那钱以后,估摸着是觉得今日丢人丢大了,往后不好再耍这无赖了,于是又怕又恼地,捂着脸朝人少的地方跑了。


    好家伙,这是欠了五碗面的钱啊,围观众人皆啧啧相叹,更有甚者还大胆地啐了一口。


    见他乖乖付完了钱灰溜溜地跑了。秋望舒这才走出了糕饼摊子,走过那看得津津有味,还未发现自己少了好几只筷子的老板,她还压低了头,默默地在人桌上放了两文钱。


    随后便转过身去去,又汇入了人群中。


    一席黛蓝暗色衫子,面色蜡黄,一副苦相。任谁看了都不会想到这相貌平平的庸碌之辈,便是方才出手相助的高人。


    此时这高人怕人多眼杂,也不欲用轻功,只靠一双腿,老老实实地踱在人群之中。背后裹着的长剑轻轻晃着,转眼,她便消失在了福安街上。


    ……


    走到半路时,不过才申时,离太阳下山还远着呢,可那浓稠墨色已经重重压在了屋舍房顶上了。


    紧接着,山外传来两声惊雷,眼看着是风雨欲来之势。


    两边的楼上纷纷传来关窗声,秋望舒也只能加紧了脚步,同身边的奔忙旅人一般,急急朝客栈赶去。


    “哗啦——”一声响起,霎时间,雨下如倾盆,眼前模糊开一片蒙蒙雨色。


    即使秋望舒踏步如流星,但也赶不上这雨来之急。无奈之下,她只能拨开雨幕,冲进街边人家的矮檐下。


    等囫囵擦完了面上冷雨,这才发现,对面就是离客栈一里外的逢春楼。


    雨一下,这天色便暗得像泼了墨似的,看不清一里开外的东西。


    怕有来客看不清路,耽误了生意,逢春楼的小二赶忙出来将悬灯点起。


    那烛光昏黄,好像一路能顺着流水照到她住的客栈门口。可是这离客栈离得再近,雨势这般大,她没伞也出不去啊。


    于是秋望舒也只能认栽地叹了口气,向后靠着门边,企图再多挡去一些子侧面钻进来的雨珠。


    等了又一柱香的功夫,夜色已是完全盖住了城郭,但雨势仍是又疾又密。和着那自城外灌来的远山长风,一时间风潇雨晦,浇得中都九月一片透骨寒意。


    雨幕晦暝,人都跑进屋内避雨了,路上早已不见匆忙行人。但是突然,秋望舒耳边传来了“矻蹬”马蹄声,声声踏雨而来,由远及近,直到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逢春楼下。


    车夫身着蓑衣勒停了马车,秋望舒一眼看过去,这车虽不至于“青牛白马七香车”,但也并不似寻常人家能套来的马车,顶盖四角坠有铜铃,两侧开有镂空小窗,窗内隐隐飘来一股竹沥寒冷香,在雨中尤为清冽。


    卯时后,中都城门不放闲人,再加上群英赛开赛在即,那这会儿冒着夜雨赶来的,定不是寻常人家。


    车帘被穿堂风无端掀起,车上跳下一个人来,飞速撑开一柄能容下两人的油纸伞,再俯身铺了一个矮凳在车下,随即才伸出手来,要去引车内安坐之人。


    只听车檐铜铃几声脆响,一个头戴帷帽,身披暗色披风的人从帘后探身出来。穿堂风想探个真切,于是从她面前急急追来,掀开了些她的面纱,依稀露出半张清绝芙蓉面来。


    风稍稍停下时,她才不疾不徐地抬手放下素纱,踩着矮凳而下。雨夜里,那悬灯的暖光好似受了潮,照得面前三寸一片朦胧水汽,可是她那扶在纱帽上的手却叫人瞧得清清楚楚。


    被袖衫垂盖住,那手只露出了从指节到指尖的几段,食指上好似戴一翡翠细环,指节修直却又不失力劲。


    翡翠约指虽然稀罕,可在这江湖上,也有许多人戴过。


    其中最负盛名者有二。其一,蜀中倾阙阁,掌门人沈容手上那枚翡翠约指便可发射银针,藏匿毒粉。其二,告水山庄云照雪,绿衫,竹簪,翡翠指环,以软剑“追雪”著称七侠之一。


    可是倾阙阁早已放话不问此次群英赛会,而云照雪也早在五年前与钰龙神教一战后再无音讯,那么,这位冒雨前来的女子,又是什么身份呢。


    眼见她跨过青石板,缓步迈上台阶。那拾级而上的倒影溶着暖光化在在了满地滂沱里。


    落雨在檐外晃动着,而秋望舒就这么愣愣看着,看那倒影里,她一言不发地走过悬灯,抬手拂去披风上的水汽与风尘。


    那动作从容得很,仿佛这不过落了一场无关紧要的微雨,一丝都沾不得她身。


    可街对面这边,却又不一样了,矮檐不足以将风雨全部遮去,檐下的燕雀不堪寒凉潮气,“扑簌扑簌——”地振翅而起,在对面之人即将迈进门槛时,兀然留下了一串啼鸣。


    不知是为鸟啼声所吸引,还是心中突有所感,那人顿住了脚步,蓦然回过了头。


    悬灯倒影照到了秋望舒面前的咫尺之地,她也顺着倒影,看到了檐下静立的人影。


    这一眼来的猝不及防,反应过来后,秋望舒当即便扭过了头去,飞快地别开了眼。


    她仓皇地退了两步,甚至忘了要隐匿声息,直退到屋檐遮蔽不及处,她才回过神来,随后便感到


    一阵后知后觉的心慌意乱。


    无缘无故地,怎么就盯着别人出了神?


    这么想着,秋望舒想不明白似地低头自嘲地笑了一声。笑完,抬手抹去了眼皮上溅到的水珠,转过身去。


    不再看身后蔓延到倒影中的昏黄暖光,她闷头跑进了雨势中。


    而逢春楼悬灯下的人,就这么不动声色地站着,眼看着秋望舒背影逐渐融进水色中。


    身前的侍人见她没有动静,奇怪地回过头。顺着她的眼神看去,只看到了一角慌乱摆动的发带。


    于是侍人恭敬地上前询问,“您在看谁?”


    闻言,她收回目光,轻轻摇了摇头,温声回道:“没有谁。”


    “走吧。”


    ……


    等身后灯影和人影都再看不清时,秋望舒才长舒了一口气,随后便双脚蹬地,顺瓦舍而上,掠过屋檐,飞驰在雨中。


    她不知那人是何身份,她只清楚方才虽然隔着一层纱,可那帷帽下的一双眼,却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两丈开外一身狼狈的自己。


    不愿再想,她摇了摇头,将那不平心绪甩到了耳后,然后不再多想,奔回了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