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鱼课司巷曾是中都鱼贩聚集的小巷,如今鱼贩有了专门的鱼市,这小巷也就冷清了下来。
此时正当辰时,巷中却空无一人,唯有阴风穿堂而过。
两侧只有萧条门户,门上挂的桃符看起来也许久没换过了。常年背阴,门扉有些阴潮,门角上甚至生了些青苔。绕过那些门上挂着桃符的人家,终于秋望舒在巷尾拐角处,找到了泊西老头的小院。
这小院,说常见也常见,因为外面的大门,除了没挂桃符以外,同寻常木门丝毫无异。
但若推门进去,便会发现,那榆木门后头还有道坚实的板门。门上挂有鎏金机关锁,里外共三环,代表着天干地支,五行,以及泊西老头他老人家的一点雅兴。
轻轻关上了身后的大门,秋望舒眼前暗了下来。于是她躬下身子,观察起了那锁扣来。
锁扣上的图字以阳刻为主。雕工精细,生肖和五行符案栩栩如生地攀在扣环上,里头还有阴刻字符,陷在锁扣内不太明显。
第一、二环,是天干地支对应的五行与生肖。今年庚午年,属金马,于是她转到了金形上。按住了第二扣转动,又左旋转到了马形上。这最后一环里,用潦草的刻印刻上了模糊难辨的八个字。
泊西老头喜欢花下品酒,出门赏游,故而总拿唐寅自比。
所以那鬼画桃符的一团对应的,便是乱序版的“半醒半醉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这一句中的八个字。
这八字一看就出自泊西老头的手笔,各有各的歪法,秋望舒甚至还能想到泊西老头刻印时脸上那得意的样儿。
费劲眼力地辨认了半天,她终于皱着眉头,转到了“醒”字上,只听“咔哒”一声,机关锁便缓缓转了起来,一开始还跟起了锈似的,转得磕磕绊绊。
渐渐地越转越快,最后在那锁上刻印都快模糊成了黏连难分的一团时,才终于转到了底,自个儿停了下来。
只听“咚”的一声,那机关门弹开了一条缝,漏出些许院内景致来。
而秋望舒则深吸了一口气,背紧了背后的布袋,推门而入,成了又一个与泊西老头问人问事的江湖客。
踏入门槛后,小院的景致一览无余。这个院子陈设像极了同泊西老头的性子,杂物摞得老高,陈设也随性得很。水缸不装水,随手装着或锃亮或蒙尘的刀剑;画缸里面不装画,却胡乱盖了个盖子,下头装的竟然是茶叶。近日下了几场雨,也不知道这老头怕不怕喝上独门秘制酸茶。
整个院子里最突兀的,便是那颗长得极好的观花桃树。这会儿桃花早已落尽,但也能看出这棵桃树倒是得了小心爱护。绿叶柔亮,还特地栽到了能觅得几缕光的庭中,正对着主屋轻开的门扉。
收回打量院子的目光,秋望舒转身缓缓踏进了半掩着的门扉,然后便差点呛了一鼻子灰。
屋里头哪有泊西老头的影子,只有堆满书卷杂物的桌案,还有数不清的箱柜。她走到左侧柜台前,看见了柜台后一根木杆直通二楼。有光从其间投下,照得柜台那一片浮尘无处遁形。
她蹙眉拂开面前浮灰,然后尽力憋住了一个喷嚏,缓了几下,才开口问道:“有人么?”
果不其然,无人答应。于是秋望舒思索片刻,屈起手指来,轻轻敲了敲柜台桌面。
说泊西老人古怪,那自然是因为他起居坐卧,没一个按常理来。
这不,随着秋望舒在木桌上轻叩了几声后,桌后的木杆晃了晃,一个人影“呲溜”一声抱柱滑下,然后一个白须老头三两下便跳上了木桌,蹿到了秋望舒面前。
这便是泊西老头,年纪大,身量矮,可是身手不输年轻人。
他站在木桌上,也不管自己那一蓬要拖到肚子的胡子,只上下打量着秋望舒。
来这儿的,无一不是身负利器的江湖客,所以眼见秋望舒背着剑袋,他也不觉得奇怪。只是咳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问道:“要问什么事情?”
秋望舒站在原地,目光不动,任泊西老头随意打量。
听到泊西老头的问题后,她没有迟疑,直接开口,一字一顿道:“是要问一个人。”
泊西老头脸上露出些兴趣来,他吹了吹胡子,把嘴边的杂毛吹走,挤眉弄眼地问道:
“什么人?”
说着,用下巴点了点她背后背的剑问道:“杀了这把剑原主的人?”
此话一出,秋望舒眼中神色一凛,屋内顿时安静一片。过了几瞬,才听她哑声给出了一个满是防备的回答:“是。”
见她的情态,泊西老头心里已有几分猜测,但他眼珠一转,捋起自己的一根胡子冷哼道:“先报上名来,老头儿可不做无名生意!”
泊西老头,未必可信。于是半信半疑地,秋望舒搪塞道:“我的名姓,并不重要。”
隐姓埋名之人,背后必有隐情。
泊西老头轻嗤一声,看向她身后所负之物,别有深意地问道:“那这剑呢,此剑何名,也不重要?”
闻言,秋望舒抬眼,眼中已有防备之意。她一手绕到后头布袋上,警惕地看向泊西老头。
是什么旷世名剑,叫她这般遮遮掩掩?看着她的动作,泊西老头倒是来了几分兴趣。
他阴笑几声,随即跳下了桌台,直跳到了秋望舒面前。
站定身形后,泊西老头饶有兴致地问道:“若真不重要,做什么来找老头子呢?”
话音落下时,他便已收起了面上笑意,周身散发出迫人杀气。
反应不及间,泊西老头手上鹰爪拳攻势已起,骤然伸手夺向秋望舒耳后!冷哼道:“就让我先看看这把剑!”
他伸手时,秋望舒便已反应过来,她偏头躲过,旋即马上抬手,以掌横劈,挡下了泊西老头贸然逼近的双拳。
看她不欲出剑,泊西老头更是被勾起了兴趣。他怪笑两声,翻身跃上横梁。秋望舒抬头间,只听一声机关弹响,便有小箭如星雨般自木桌中,柜中射出。
四方皆有箭来,各个直取命门!
飞快看了身后飞箭一眼,秋望舒以脚蹬地,轻巧向后翻起。落于空中那一息之间,她运气提膝,将已过腰间的飞箭踢向自前方来的飞箭!两方相碰,屋内“噼里啪啦”如放炮声般不绝于耳。
落地时,她顺势蹲下,以左脚为点,蓝衫裙撒开,将左右飞来的箭支尽数飞扫!利箭纷纷在眼前七歪八扭地落地,只留她周围三寸处干干净净。
本以为这就完了,结果泊西老头眼见四方箭阵落空,急得涨红了脸,不甘心地三下两下跳到窗边,右手一拍,一把精巧匕首就此从暗格中弹出!
他手握匕首,借了窗台的力腾起一个空翻,直冲秋望舒眉心而来!
正要抬手格挡时,谁料这老头“嘿嘿”一笑,将匕首射出,秋望舒偏头闪躲间,他一下跃过肩头,想要出掌直击她的后心处!
后心正是秋望舒的命门,她不善防守,在朝夜山学武时便经常被师君击中后心。那剑气可不会因为自己是徒儿而收敛几分,所以她一个躲闪不及就得躺上个三天。
感觉到泊西老头已过耳后,无奈之下,她只能回勾起脚尖,对着老头的手腕就来了个倒踢紫金冠!
脚尖使了六成的力,“哎哟”一声,那力气直踢得泊西老头手掌发麻,抱着手腕在原地哀叫着甩手。
可是随着这一踢,她背后的布袋,也悄悄露出了一个口。
也就是这一个小口,就被贼兮兮的泊西老头瞧了个正着。
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可能已经被泊西老头识破,秋望舒皱起眉头来便出手,一把抓住了泊西老头!
人还没缓过来,就被秋望舒擒住,一把按在了地上。落地前,她停了一下,生怕把这老头给磕坏了,还特地抓来一块布毡给他垫在脸下。
“不来了不来了!疼疼疼疼疼”倒地时,泊西老头就跟被按中机关似的,应声大呼起来。
老头双手被反剪在身后,脸朝着地面。眼看他不能再闹出什么幺蛾子,又听他在这里叫疼,秋望舒这才松了些力气,准备继续问方才没问上的话。
在老头的哀叫声中,她斟酌了半晌,想到也没必要再多遮掩了,秋望舒才缓缓开口道:“我可以和你做个交易……”
眼中波澜渐起,她沉声接着问道:“我替你做一件事,你告诉我,那人是谁。”
闻言,泊西老头停止了叫唤,却闷笑了起来。笑罢,才缓缓说道:“老头要有这个能耐,那干嘛不去大理寺,反而要在这儿呆着啊。”
顿了一顿,他眼中闪过一道精光,阴笑着说道:“不过,你要是真能替老头儿取回一个东西,说不定,老头还有些兴趣给你探点儿线索来。”
听到他话里似有门路,秋望舒沉默了片刻,然后才抬眼看向对面的泊西老头,面不改色道:“取回什么东西?”
闻言,泊西老头嗤笑一声,摇头晃脑地卖起关子来:“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就是……一把剑。”
“剑名为——胜秋风。”
胜秋风这名字耳熟,可是毕竟她久居朝夜山上,对中都武林并不熟悉。所以她思索了一会儿,才皱眉迟疑问道:“胜秋风……是武林盟手上的剑?”
合掌拍了一拍,泊西老头肯定道:“正是,武林盟设群英赛,筹码便是胜秋风。”
“这群英赛,不过平平货色,你若是连胜秋风都取不过来,那也没资格跟老头子做生意。”
若说别的,那还好说,可武林盟……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人,秋望舒蹙起眉头来,不假思索地拒绝道:“换一个。”
本意就是想为难为难她,所以泊西老头已经预料到秋望舒会出言拒绝了,于是他“腾”地一把站起来,后退了几步,贼兮兮地坚持道:“老头就这一个条件!”
说完,还要火上浇油道:“怎的,是不敢,还是不想再问了?”
“……”
见秋望舒不语,泊西老头“啧啧”,打量了几眼秋望舒的神色,开始念念有词道:“青红高吊四个盘,沉香救母劈华山……”
秋望舒的身份他已是猜到了个七八分。所以这《劈山救母》唱的,也算是很合时宜。
泊西老头话还没说完,一支箭便带着劲风擦脸而过,扎进了身后的木墙里。他回头看时,那箭尾还跟蜜蜂振翅一般在“扑簌簌”地抖动呢。
转眼看向对面,秋望舒冷眼掷出一支箭来堵住了泊西老头的口,随后才偏过头去,不耐地回道:“知道了。”
“我会去替你取回胜秋风。”
语气中带着些威胁,她接着说道:“事成之后,你要告诉我,那人的线索。”
真是年轻气盛,当这群英赛榜首之名是什么唾手可得之物么?心里早已默默笑了起来,不过泊西老头嘴上倒是答应得爽快:“好啊!你只要能将胜秋风带回来,老头儿也自然不会让你白白吃亏!”
说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更有趣的事,转过头来看着秋望舒,笑得狡猾,“哼,不过老头子还是得叮嘱你一句,虽然其他人不足为敌,可是小心一个人。”
说到了这儿,他又紧紧闭上了他老人家那张金口,一副“就算你想问,我也不告诉你”的表情。
泊西老头,早年走南闯北,看尽天下百门百侠,能叫他说要小心的人,定然称得上当世之奇才。
群英赛囊括天下奇才,泊西老头却都不放在眼里。那么他口里说的这人,会是什么人?
于是在凝思片刻后,秋望舒把目光重新转回泊西老头身上。趁他顾自得意之时,悄声逼近,猛然出手揪住了这老头儿的胡子,利落地在手上绕了两圈!然后出声逼问道:“是什么人?”
秋望舒自然不是什么泥菩萨,被泊西老头戏弄了一番,手上可是使了点蓄意报复的劲儿的,直揪得泊西老头“哎哎哎哎哎哎”地叫唤个不停。
僵持了了个半天,见秋望舒也不松手,泊西老头白眼一翻,那股倔劲也上来了。心里想着,你就是给我揪秃了,我也不说,反正要寻仇的也不是我。
越想越得意,泊西老头干脆卸了劲儿,一边抻着脖子任由人揪着那胡须,一边眯起眼来,贼兮兮地说道:“告诉你还有什么意思?自己长个心眼去看看不就清楚了?”
说罢,他“嘎嘎嘎嘎嘎”地尖声笑了起来,边笑,那胡子边抖,像极了上岸时边抖水边大叫的鸭子。
看他笑得猖狂,秋望舒那眉头皱得是更紧了些,她行走江湖这两三月来,都是剑来剑往,没有与泊西老头这类怪咖打过交道,所以如果说她方才是有几分生气的话,那这会儿面上便已经是无奈了。
弃月城城主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天机阁手握南北情报,丐帮势力遍及天下,可她一路来问遍了各个帮派,不是找不到人,就是答不上来。只有天机阁的阁主替她指了个明路,那就是这性情古怪,不知从什么奇路探得消息的泊西老头。
只有于是凝神思索片刻后,她松开了手中的胡须,偏头叹了一口气,妥协道:“知道了,我会替你……去取回胜秋风。”
抿了抿嘴,秋望舒扭头看了看自己的背后,补充道:“但要拿回胜秋风,还需借一把剑。”
听了这话,泊西老头先是睁大了眼,脸上露出惊奇之色来,然后又像想明白了其中缘由似的,贼笑道:“老头儿这儿可没有什么好剑。”
“我只要一把能出手的剑。”
她的话音落下后,泊西老头那肆无忌惮的笑声却停了下来。似乎是笑得嘴累了,泊西老头终于收起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转而满怀深意地看了一眼秋望舒。
身手倒是不错,心性也坚定。但可惜胸无城府,还不知天高地厚。
不过……也莫欺少年穷,这样的人,未必不能走到最后。
思考了良久,泊西老头似乎想通了什么,他斜睨了秋望舒一眼,从鼻子里瓮声瓮气地挤出一句:“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
说罢,左手在柜台上一拍,一个暗柜弹出来,里头放着几把看不出原本利色的剑刃。
“就这把!”
转瞬间,一把轻剑就这样落到了秋望舒手上,然后便听得泊西老头一句:“此剑,名为——无奇。”
语中带三分戏谑,三分认真,泊西老头懒洋洋道:“老头儿就看看这把平平无奇剑,能不能在你手上,杀出个名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