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章青此刻坐在营房里,以手扶额,她身前的桌上,摆着一个带有血迹的护膊。
这是一件蜀锦护膊,上面是凤出红日的图案,封边上是一排各式字体的“姜”字,一体织就,造价不菲。
这件护膊颜色鲜艳,极具辨识性。姜严著在校场练兵时,常常戴在手臂上,西军上下,人人识得。
这本应是穿戴在战衣之外,铠甲之内。现在掉落被拾,说明她的肩部护甲已被打掉了。
知意站在她面前,低着头,半响无话。
原来姜严著落马后,不知所踪,知意带兵赶到那处盆地时,只有遍地战死的将士,吐火罗军队早已离去多时了。
她们一行人在那片地方来回翻找,并没有找到姜严著,也没有见到哈孜,只在尸体中拾得了这件护膊。
那管侦查的千户立刻派人回城求援,姚章青随即派妘花广带兵前来,确认吐火罗军已经离境,就将边境线驻军重新派人填补了起来。
姚章青沉默良久,只说道:“再去找。”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天找不到,她绝不甘休。
知意也严肃点头道:“好,我分派五组人马,两组在内境,三组过境去找。”
姚章青想,先前派了三波人马都没找到,多半是被俘了,但她不愿将这话说出口,知意明白她的意思,也没有说。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姚章青微微点头表示同意,知意便立刻转身,走出营房去分派人马。
姚章青也想亲自出城前去看看,但她怕离了城,城内又会出乱子,更是辜负了姜严著的嘱托。
她本是姚先皇后的族亲,十年前因姚姓一族被猜忌而受牵连,举家落难北迁,途中被姜老太太一眼瞧中,说她是个当将军的好苗子。
于是她被燕东军收容,家人也由燕东军帮忙安顿。果然姜老太太慧眼识英,她投军后几年里接连立功,格外出众。
她心中一直感念老太太的恩情,而老太太也从众多优秀的青年将领中,独独选了她,派给长孙做亲随副帅,这是旁人都没有的殊荣。
所以她自跟随姜严著以来,一直以护卫主帅为己任,如今却把个主帅给弄丢了,越想越觉得对不起老太太,心中十分后悔没有在她临行前,加派将领跟着她。
但她只允许自己懊恼片刻,便立刻收拾好情绪,走出营房,碎叶镇这五万大军,还得靠她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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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严著断断续续地做了好几个梦,最后一个梦是她小时候,对面坐着大祖母,两人正在对军棋。
姜严著这边先声夺人,接连拔掉了对面多处堡垒,却没注意到身边的一个暗雷,老太太轻抬手指,一个子下在她眼皮底下,竟除掉了她的主帅,形势瞬间逆转,她原本大好的局面竟落了个满盘皆输。
姜老太太笑呵呵地一边喝茶,一边说道:“著丫头,你太心急了。”
话音一落,姜严著瞬间惊醒,发现自己手脚都被绑着,整个人被固定在一个马背上,随着一个队伍摇摇晃晃地,不知在往哪里前行。
她刚要抬头,脖颈处的伤口扯得她一疼,险些叫出声来。
她便只好低着头,等头脑慢慢清醒过来,想听听附近有什么动静,这时附近有士兵交谈的声音传来,叽里呱啦的,她听不懂,是吐火罗语。
果然,她被俘了,想到这里,她轻轻叹了口气。
过不多时,她的余光瞥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原来哈孜也在队伍当中。但哈孜的待遇与她明显不同了,只见他端坐在马上,正跟一个吐火罗将领相谈甚欢。
“我居然被这个叛徒龟孙给卖了。”她伏在马背上,一颠一颠的,恨恨地想着。
但她随后想起方才的梦,也开始反思,自己来到西域短短一个多月,立足未稳就想开始动手换掉陇右本地军的统帅,确实是有点心急了。
过了许久,她感觉马队速度慢慢降了下来,她悄悄抬起头,看到天色已暗,远处有一条河,看样子他们是准备在这里扎营。
若是要逃跑,这倒是个好机会。
她轻轻抬了抬手和脚,脚是麻的,又挪了挪腰,后背没什么知觉,她记得自己落马前是中了箭的,但现下肩膀并没感觉到痛,只有脖子上的伤口拉扯的时候会有一点点疼,但她总觉得以伤口的大小来看,这个疼痛感有点低了。
坏了,是麻药,箭头上有麻药。
难怪那群士兵一见要扎营,就四散忙活去了,也没人管她,看来是知道她麻药没退,跑也跑不了。
但她既然醒了,那么麻药总会慢慢褪去,一点点失去药效的,她想了想,觉得还是有机会能跑。
于是她开始小幅度地轻轻挪动,从小臂绑带内抽出了一支小小的匕首。先慢慢地割开了手上的绳子,然后又开始割脚上的。
她的动作很慢,很轻,连马儿都似乎没有察觉,更别提远在一旁忙着扎营的吐火罗军。
她所在的这个地方,也是个绝佳的位置,旁边有个石头,阻隔住了营地那边的视线,不远处还有一小片西域常见的胡杨林。
只要她能顺利跑进那片林子,就可以摆脱掉这支吐火罗军。只是眼下还有个问题,她感觉自己还是有点昏昏沉沉,所以没把握是否能顺利跑到那边去。
随后她想,这个时候如果有一股痛感,应该可以让自己打起精神来。她咬咬牙,看准时机,用匕首朝着自己左上臂,猛扎了一刀。
此时麻药已经在渐渐褪去,这一刀疼得她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额头也渗出了汗珠,不过整个人倒是精神了不少。
她轻轻跳下马来,弓着腰,按照方才制定好的路线,朝那片胡杨林跑去。
姜严著的步伐很轻盈,虽然身上带伤,胳膊上还流着血,但并没太影响到行动,她不多时便跑到了林边。
进入林中后,她开始一边走一边脱下身上的甲胄,这一身实在太惹眼了,不利于逃跑。
头上红缨盔是早不知掉哪去了,左肩护甲也被打飞了,右肩上的护甲还在,她用刚刚被扎了一刀的手,艰难地往下拆卸。
花了大约能有两刻钟的时间,才把全身上下的各种甲片拆下来,这一路边拆边扔。
有好几个难卸的地方,她要反复去拽,手臂肩膀都有伤,疼得她呲牙咧嘴的,在这初冬天气,冒了一脑门汗,这会儿总算是都拆掉了。
她回头看着这一路掉落的甲片,苦笑着摇了摇头。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这也不是她第一回吃败仗,但被打得丢盔弃甲,狼狈成这个样子,倒真是头一遭。
她没做太多停留,朝着与甲片掉落方向相反的林中走去,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回城是不大可能了,只能往东走,就近去俱蓝村,希望姒孟白的商队还没离开。
这天,姒孟白正在打点回城的行李,冬至已经过了好几天了,护卫队的队长腿伤总算是见好了,他忙吩咐其余护卫去套车装货,今日就要出发回碎叶镇去。
他在随身包袱里查点了一番,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精致的锦盒,里面装的是一根镶蓝宝石的鹿角掐金丝翻书杖,他在甘达拉的一个商店里一眼就喜欢上了。
他想着,姜严著常常看书看账,这个翻书杖,又实用又精美,她一定会喜欢。
但是他还没想好应该以什么身份来送这份礼物,他应该将姜严著视为恩人?朋友?
他轻轻摇了摇头,算了,等回去了再说吧。
他把锦盒又装回随身包袱内,这时,他借住的这户人家的男主人走进屋里,说道:“有个女子倒在村口,晕过去前说要找商队,村里就只有你们一个商队,你去瞧瞧?”
姒孟白听说,心下疑惑,但还是放下包袱跟着他出去了。
那汉子一边走一边说道:“那女子身上受了伤,衣服上虽然到处都是血,但一看就是名贵料子,跑到这里寻你们,你们这起商人,不是骗了人家的钱吧?”
他不了解情况,便没答话,直走到村口,见此时已有不少人在那里围观。
他们拨开人群,他一眼瞧见歪在石头边上晕过去的女子,分明是姜严著。
他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忙赶上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见微?”
没有回应。
过了一阵,姜严著迷迷糊糊地醒转,感觉自己好像正被什么东西驮着往前走,一晃一晃的。她心想:“我该不会又被吐火罗军抓回去了吧。”
但马上她反应过来,不,味道不一样。
她感觉自己此刻是伏在一个人身上,头枕在那人肩膀上,她能闻到他领口的清香,是姒孟白的味道。
但带伤赶路耗费了她太多的精力,麻药劲儿虽过了,但因失血较多,所以整个人还是昏昏沉沉,眼睛都睁不开。
她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脸贴在那人肩头蹭了蹭痒,便又昏睡了过去。
姒孟白背着姜严著到村中医婆家里,轻轻把她放在榻上,一旁已有医婆的孙女先来替她查看伤势。
这医婆家东小院本是用来收治病患的,好在此时并无病人居住在此,比较清静,姒孟白便花钱将这院子包了下来,给姜严著安心养伤。
他此刻正坐在外堂,一旁桌上的茶早已凉了,他一口没喝,只是不住地向内张望。
过了半晌,才见医婆在小孙女的搀扶下,慢慢走出来,姒孟白一见,赶忙站了起来,问道:“婆婆,她伤势如何?”
医婆摆摆手:“无大碍,只是伤处颇多,须养些时日。”
姒孟白忙上前搀她坐下,听她慢慢说道:“脖颈有一处利器擦伤,右后肩一处箭头,方才我已替她取出,还有左上臂一处匕首刺伤,入肉三分,倒是不重,眼下顶要紧的是后肩上的箭伤,要好好用些药。”
说罢便吩咐孙女在一旁记录,她口述了所需药材,有用来擦拭创口的,有捣敷的,还有水煎口服的。
小孙女一一记好,姒孟白也起身连连称谢,送了她二人出屋。
姒孟白这才走进里屋,看了看趴在床上睡得正熟的姜严著。他知道近日附近有吐火罗人越境来犯,想必她是带兵前来抵挡才受的伤。
他叹了口气,将被子轻轻往上掖了一掖。过了半晌,医婆的小孙女提了一捅温热的药水来,给姜严著擦了擦创口,又敷上了捣好的药。
随后她又说道:“姥姥说了,今夜很关键,须得有人在这里守着,半夜很有可能会发起热来,到时候就得把这药喂她服下。”说完指了指外屋桌上一个小火炉里煨着的药。
姒孟白点了点头:“好,我今夜在这里。”
果然到了子时前后,姜严著开始发起热来,浑身滚烫,皱着眉,双眼紧闭低声呢喃,好像是做了什么梦。
姒孟白一直守在她床边,听她发热说梦话,忙站起来,要去外屋端药。
不想他刚一站起来,就被姜严著一把拉住了。
她紧紧握着他的手,喃喃道:“神风,你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