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辙舟失语了,半晌无言。
他想起泥泞埂边迟玉挽留下的一行细巧玲珑的脚印。
是了,他的脚生得极小,秀而纤瘦,能被人一把捧进掌心里,牢牢握住。
楚辙舟按捺纷乱心绪,默然移开视线,语气生硬,言简意赅:“本来就是为你买的东西,任你处置。”
迟玉挽微微颔首,脸上晕开清和恬淡的笑意。
“谢谢楚先生。”
楚辙舟舌尖一滚,闷出一个“嗯”字。
一双廉价的绣鞋,做工勉勉强强,布面也不是精贵的手工刺绣,颜色素净,贴了两朵简单的绒花图案。
要他开诚布公地讲,这双鞋半点配不上迟玉挽,背后嚼舌根的人也不配他以礼相待,更遑论题字。
他太不争了些,楚辙舟很难不为他抱不平。
迟玉挽将绣鞋收进木柜里,礼数周全地送楚辙舟走了一段路。
俩人一路无话,过了镇西头的桥梁迟玉挽便停步了,再往前走就出了渡安潭,属于另一座县城的地盘。
天际最后一缕昼光消弭,残阳霞晕掠过迟玉挽的眼睛,他目色安宁,“楚先生一路平安。”
楚辙舟欲言又止,回了句:“早点回家。”
他想,迟玉挽好像被一把无形的大手紧紧抓着一样,不然怎么前方一片坦然路途,多一步也不肯踏出呢。
客气道别,楚辙舟没有回头地往前走。
不能回头,回了头,正人君子的身份就岌岌可危了。
迟玉挽停驻原地良久,直到山谷暮霭也隐于夜色,一身衣衫浸凉如水,他才慢慢转身往回走。
天空黑云飘逸,月色明亮,他沿荷塘缓步行走,清丽身影倒映在池塘水面,远远望去,像一根修长挺秀的青竹。
迟玉挽感觉有些累了,喘气声轻微加重,渐渐地,连抬脚的动作也变得力不从心,脚步越放越慢。
踏过石阶,他骤然头晕,大脑蓦地空白,眼见纸片一样的身子轻飘飘就要栽倒下去,一只手臂突兀地横伸过来,及时拦腰扣住他。
“小心!”
来人声音焦急,“迟七少爷身体哪里不舒服?”
剧烈绞痛从胸腔里升起,一波波如潮水般流淌进血液里。
迟玉挽脸色疼得发白,腰弓下来,站不住脚,身体无力悬坠在那只手臂上,他的十指紧紧捂住胸口,撕扯衣领的指骨攥得泛了白,咬着嘴唇强忍痛楚,嗓子里发出一声声难捱的喘息。
年轻男人慌作一团,不停叫他迟七少爷。
迟玉挽疼得狠了,唇瓣咬出了血,四肢顷刻软倒下去,秀美的面庞渗出细密汗珠,不一会儿整个人就湿漉漉的,乌青的发丝黏在颊边。
月光下,他抬起了头,白如纸红如血,如同水里捞出来的艳鬼。艳鬼不媚,姿色尤为清艳,犹如雪里红梅*。
年轻男子抱住迟玉挽的手臂不住发颤。
迟玉挽强撑着不再发出一点□□,他缓缓看向扶住自己的人,苍白的嘴唇微动。
“周岱……你、还没离开?”
说完,细眉微蹙,痛感蓦然袭上心头,迟玉挽不可抑制地仰头闭目,本能地死死拽紧他的衣袖。
周岱抬起发抖的手,将他打横抱起来。
“失礼了……少爷。”一句话说的心慌乱颤。
明月高悬,夜晚兵荒马乱。
迟玉挽并不结实的朱漆木门被一脚踢开,他被男人抱到竹塌上,衣衫因为汗水已经浇得透湿,布料变得透明,紧紧贴在皮肤上。
周岱心急如焚,眼神依旧闪躲,不敢窥视他一丝半毫,不敢回想柔绵如云的肌肤触感,态度惊慌又恐惧。
他跪在地上,着急问:“少爷哪里疼?”
迟玉挽轻喘气,双眼紧闭不说话,他蜷起了四肢,挣脱陌生的触碰。
“你走吧。”嗓音空茫缥缈,气息微弱不堪,听了生怕他下一秒要断了气。
玉挽又伸平了绞在一起的双腿,姿势怎么摆弄也还是痛,他仰面躺着,模模糊糊睁开了眼睛。
“你在这里……我见不到明泽。”
听他嘴里吐出另一个男人的名字,周岱切齿咬牙。
屋内死一般的静默,许久,情绪发酵,他终于忍耐不住地换了称呼,喊道:
“夫人。”
迟玉挽一动不动,眼睛里头空空落落,眸子漆黑不见底,眉间除去隐忍的痛意,再无丁点儿波澜。
周岱猛地起身,有些于心不忍。
“迟七少爷,你……你是陆家的夫人!”
他抖了一下,又说:“大少爷没出事之前,一直在等你回家。”
周岱瞧着无动于衷躺在那里的主子,心慌、怜惜,惶遽,种种矛盾情绪交叠在一处,令他头痛欲裂。
世上真有这样天大的笑话,陆家大少爷要明媒正娶的夫人,跟别的男人私了奔,躲躲藏藏过了两年。现在奸夫死了,他家夫人竟也不想好活了。
陆家盘亘京市,陆大少爷陆寒霖是京市名副其实的太子爷。多年前,周岱第一次见到迟玉挽。
彼时他才十八岁,还是一副极青涩的少年模样,容颜清丽混着稚嫩,像一颗挂在枝头将熟未熟、青翠欲滴的果子。
少年纵是青涩,依旧心境如水的模样,他清和,文雅,纤柔绵薄的肩头被一双成年男人的手掌牢牢握住。
再见迟玉挽是两年前。
陆家大少爷的病房里,本该清静的场所闹得一众人仰马翻。
维持他生命的氧气管被拔了远远扔在一边,心电图几欲趋近于直线,一批顶尖的医学专家几乎是从死神手里抢回了陆寒霖的命。
陆寒霖病得不重,本来好好的养在病床上,出事期间,只有迟玉挽一个人进去过病房。
抢救陆寒霖的时候,迟玉挽就站在一旁。
他垂袖而立,不见一丝纷乱,仍旧是白白皙皙的模样,干净,漂亮,样子好极。
陆寒霖尚在生死不明之际,迟玉挽便从京市消失了,他走得一干二净,毫不留恋。
……
迟玉挽表情似难忍,乌发倾泻而下,苍白秀美的颊腮贴在竹椅凉席上,巴掌大的面庞被月光映辉得近乎透明,显出动人心魄的美丽。
“他还活着?”
周岱对上他的眼睛,心脏颤动得厉害,莫名发憷,莫名被那轻柔的嗓音蛊惑,怜惜情不自禁自心底漫上来。
他克制地紧握双拳,心底天人交战,最终僵硬摇了摇头。
摇头,原来他也死了。
跟明泽一样。
迟玉挽像黑夜里一盏点燃的油灯,灯油耗尽,青烟飘散,熬到了尽头。
他长睫微敛,脸上露出了类似圣人一样的怜悯,很可怜地瞧着他,轻轻地问:“那你呢?”
周岱额头凝起的冷汗大颗落下来。
那你呢。
是啊,那他呢。他碰了迟玉挽。碰了夫人的手,碰了脸,碰了腰,碰了腿。
十个周岱也不够死。
……
恰在此时,寂静的窗外传来吱呀一声响,小屋院外传来呼声:“迟玉挽!”
楚辙舟去而复返。
一路忐忑不定,顾不得太多规矩,他急敲了两下门,不等回应径直推门而入。
楚辙舟是在回程半道上脑子一个闪光,觉出不对劲,脸色一变,猛踩刹车。
见手青。
他终于记起这是个什么祸害玩意儿了。
若是完全好东西,迟玉挽怎么会叫他不要多吃,自己却吃得多了,迟玉挽最不贪的就是好东西。
珍贵的上乘山珍,有些却是带了毒的。毒性可大可小,严重一些能令人神智昏聩,甚至致幻。
楚辙舟的手指圈住方向盘,轻轻叩了几下。
这对迟玉挽来说应当是常识,他不会犯误食毒菌的错,毕竟是要喂进嘴里的东西。
楚辙舟将车停在路边,拿出手机给迟玉挽打了个电话。
“嘟……”
等了许久,没人接听。
睡了吗?不会,他才驱车离开没多久。
还是陌生电话他不接?
电话里头悦耳的女声播报着“稍后再拨”,楚辙舟禁不住逐渐焦躁。
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他目光一凛,不再迟疑地转动方向盘,原路返回。
无论如何,他要确保迟玉挽安然无恙。
进了门,真正见到了人,楚辙舟恨道自己太大意。
室内静悄悄,迟玉挽孤危无倚地偎在木竹小塌边。青布薄毯垂至地板。他仰卧着,薄被下面甚至看不出有人存在的身躯起伏弧度。
楚辙舟三步并作两步跨到他面前,心头一恸,面色极黑,眸中墨色翻涌,说不清的滋味。
他才离开了多久,怎么就把自己折腾成这幅模样……半小时前还好端端送他的人现在悄无声息地躺在那里,好似受尽了病苦。
口中呢喃呓语,轻声叫着明泽。
楚辙舟深深闭眼,吸了口气。
果然,白天吃的见手青是有毒的,他是故意的,他想做什么,难不成要借幻觉去找楚明泽吗?
千头万绪理不清,楚辙舟一把捞起软绵绵的迟玉挽,将人扶起来。
迟玉挽几近昏昏欲睡了,或者说陷入昏迷。
“别睡,先别睡。”
他不停抚摸着他的背,替他顺气,捞着人急急往后院走。
楚辙舟舀来一瓢水,混了盐粒。他隐忍着,紧绷的小臂起了青筋,利落掰开迟玉挽的嘴,手指伸进滑腻的口腔,大力压着他的舌根,向里面灌盐水。
“迟玉挽,吐出来。”
迟玉挽被水呛到咽喉,胃里泛起酸水,不停咳嗽,要把胆汁给呕出来一样,在他怀里痉挛了一下。
楚辙舟用力摁住他。
晃眼的院灯刺进眼睛里,迟玉挽乌眸半阖,瘦削的手指揪住楚辙舟背后衬衫。
不同于男人万分灼急,经受苦痛的痕迹和柔静平宁同时出现在他的脸上,他安安静静,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楚辙舟揩去迟玉挽唇边的水渍,摸到他冰冰凉凉的皮肤,心头第一次生出无力。
迟玉挽目光累得涣散,意识模糊,他听见楚明泽对他说:“小玉,你搬去烟洲。”
迟玉挽没太大反应,低声答“好。”
楚明泽站了起来,从身后环抱住他。
玉挽笑,“我知道的明泽,我又不是小孩子。”
楚明泽握住他的手,“你就是,从前过冬会偷偷玩雪,现在也会。”
玉挽难得脸红。
“新雪干净呀。”
“明泽……”迟玉挽低喃细语。
楚辙舟端起水杯喂他喝水,心中滋味不明,胸腔憋闷得厉害。
迟玉挽略略费力睁了眼,靠在楚辙舟怀里,那样楚楚可怜。
“明泽,你要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