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辙舟买下两段布,阿婆笑着没收他的钱,叹息嘱咐:“你替小玉多买几身好衣裳,要好好待他。”
小玉可怜,是个命里福薄的,旁人日子越过越兴旺,可他人生才走了小半程就变得这样孤单可怜。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形单影只,现在连唯一可以依靠的倚住也失去了。
真是造孽。
楚辙舟面上不显山不露水,看了迟玉挽一眼,点头答应。
玉挽把买来的香油留给阿婆,回家后将糖果送给了阿梨。小姑娘欢天喜地,一口一个玉挽哥哥,亮晶晶的眼睛里盛满孺慕,鬼灵精怪的伶俐劲儿在迟玉挽面前消失得一干二净,独独剩下欣慕乖巧。
阿梨举起手里早准备好的书本,甜甜看着他。
小丫头打小不爱读书,她的启蒙教师是个身材大腹便便实际肚子里没几两真才实学的“水货”,爱好体罚学生,阿梨生嫩的手心被他的戒尺打红过不知多少次,自此对念书这件事深恶痛绝。
起初认识迟玉挽时,她还死撑着要面子,实则心里对所谓文化人敬谢不敏,相处过后发现迟玉挽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再没人比他更善良好心了,他温柔得像阿梨小时候睡在摇篮里听过的儿歌,遥远朦胧,轻轻哼几曲,旁人便会不自觉沉溺。
迟玉挽从不会笑话她不识大字,小姑娘放下那点子羞耻心,偶尔还会央求迟玉挽教自己写字读诗。
借着迟玉挽教她认字的功夫,阿梨闭眼吸吸鼻子,嗅闻他身上淡淡清香的味道,恨不能玉挽是她的亲哥哥。
她趴在桌面上,圆圆的眼睛一眨不眨,注视对面低眉写字的迟玉挽,心中想着:哥哥是有大学问的,却不适合当老师,生得谪仙一样,要是站到了讲台,下面的学生哪里还会有心思念书呢。
迟玉挽磨墨铺纸,右手挽起左边衣袖,五指纤长白皙犹如新笋,从容不迫研墨,墨条在砚台里绕啊绕,绕得人都心乱了。
阿梨越发痴迷了,“哥哥身上抹了什么香,好闻得阿梨晕头转向,找不着北了……”
玉挽从容自若,闻言只道:“墨的味道。”
研好墨,他将毫笔递给她,温声提醒:“该写字了。”
阿梨小脸挎住,写字是假,看美人哥哥是真,说到底还是厌学。
她本欲纠缠耍赖一番,刚巧楚辙舟掀了门帘,走进堂屋,喊迟玉挽吃饭。小姑娘搁笔,冲楚大老板比了个鬼脸,拾起迟玉挽写的大字一把抱进怀里,一溜烟儿地跑到了门口。
“哥哥好好吃饭,要喂饱自己,这些字我拿回家临摹。”
楚辙舟脸色不大好看。
他都舍不得迟玉挽累到一点,这个小姑娘倒这样缠人。
楚辙舟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哪里不对劲的地方,他深吸一口气,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多管闲事地建议:“以后不能这么惯着她,你要是累了可以不用理会。”阿梨看起来像个小大人,然而兜不住玩心,身上带了点难驯野性,越惯只会越发得寸进尺。
她甚至对迟玉挽出言不逊,问他抹的什么香。
楚辙舟拒不承认,他其实对此格外在意。
迟玉挽看了眼窗外将晚的天色,不紧不慢地收拾桌台,应声答好,“她想学,就教了。”
楚辙舟:“她故意闹你。”阿梨哪里是自己想认字,分明想让迟玉挽写字给她看。
迟玉挽理好桌面上的纸笔,自顾笑了笑,面上笑意温和真切,乌黑的眼眸泛起柔和的碎光。
“她愿意要也是好的,我写的字一向没人要的。”
邻里街坊都知道迟老板写得一手好字,见了面也是夸他百般好,好话在理,并不掺假,可平日里要是哪一家逢喜事办宴席,宁愿多花钱请别的老先生写一幅不如迟玉挽的字,也不会请他去写。
没有风尘气,半点不清高。他们都这样说他。
喜事风俗有讲究,题字要裱在家中门堂前招气运的,自然要找个品行清高的先生。
楚辙舟剑眉倏然拧紧,愣住了。
所有的话悉数噎在喉咙里,他沉默不语,看迟玉挽面色淡然如常,心里头品尝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陌生滋味。
像被一根细针扎了一样,有点疼。
针尖刮擦心脏,并不真的刺得很深。就像这股情绪,微弱并不强烈,却绵长到令他难以忍受。
迟玉挽脑袋垂得很低,灯光照亮了他的半边侧脸,楚楚动人的漂亮。
哑巴了半天,楚辙舟开口,声线暗哑:“吃饭吧。”
餐桌上一碟青菜,一盘莲藕,还有一碗类似菌菇的东西,楚辙舟不认识这是什么品种的蘑菇,这些食材是迟玉挽中午准备好,预备晚上要煮着吃的。
迟玉挽一声不响,几乎不怎么动筷夹菜,很专心地低头喝粥,倒是那道不知名的菌菇,他多夹了几筷。
楚辙舟见他喜欢吃那道菜,问了菜名。
迟玉挽轻声道:“见手青。”
楚辙舟点了点头,记下了。
转念间,他太阳穴无意识突突地跳。见手青……有些耳熟,像在哪里听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迟玉挽食不言的安安静静坐在那里,腰微弯,后背肩胛骨隐隐突起,身段单薄消瘦。
楚辙舟逐渐食不知味,心中五味杂陈,滋味复杂难言。
他平常就吃这些糠咽一样的菜么?
楚明泽到底会不会包养情人,情人能是给他这样糟蹋的吗?他每次来这里难道只顾寻欢作乐?
越想越难以下咽,楚辙舟最后彻底没了胃口。
他和弟弟平时互不来往,但楚明泽的工作注定了他大抵是没多少资产的,或许吃穿不愁,可远没到财务自由的程度。
楚家有钱却不是楚明泽的,自己没钱偏要学那些个太子党玩包养,平白祸害了人家。
这个人日子过得这样朴素清苦,衣裳大多穿旧了,顿顿跟吃斋一样,难怪身子骨差,看起来总病歪歪的。
楚辙舟想要说服他离开渡安潭的心思更盛。
如果他愿意,自己可以在公司里替他专门准备一份清闲点的差事,把人放在眼皮底下照顾。
继续待在烟洲,迟玉挽永远也摆脱不了楚明泽留下的阴影,他过去的岁月被封存在这个闭塞的小镇,没有出口排解。
迟玉挽不是一桩钱货两讫就能简单了结的事情,以他的才能学识,不该耗在这片荒凉地,沦为黯淡无光的灰土瓦砾。
迟玉挽并不知道面前的楚辙舟在想什么,吃过饭,他将改小的旧衣裳拿去水洗一遍,晾晒在廊檐下。
楚辙舟远远瞧着他,拨了个电话给助理,要他给迟玉挽定做几身好衣裳。
他嘴上和夏逢山说着话,眼光却一丝不苟凝在迟玉挽身上,目光丈量他的身段尺寸,让夏逢山尽快去办。
夏逢山原先仅当工作对待,毫无半点龌龊念头,直到老板报出一串数字,他可耻又情不自禁想歪了。
这个腰身尺寸……身段少见的美妙,可是那位迟先生么?
“夏逢山。”
楚辙舟直呼其名,突然发话,一字一句沉沉道:“管好你的脑子。”
口吻一如既往的淡漠冷峻,话语中莫名饱含令人不寒而栗的警告。
夏逢山打了个寒噤,立马正色,十分知趣地应话:“是,我立马着手去办。不过……楚总事情办妥当了吗?公司实在离不得您。”
楚辙舟这才想起来自己因何而来。
他没见到阿梨电话里说的那个男人,倒是那封文件袋,迟玉挽随意放在了小桌上,似乎并不避讳。
楚辙舟自然有机会拆开看一眼,可他是君子,不是土匪。他来照顾迟玉挽,并非全面侵占他的私人生活。
“明早我会准时去公司。”
挂断电话,楚辙舟心道他该走了,再不告辞真跟土匪无异了。
临行前,楚辙舟准备扔掉白天买的那双绣鞋,迟玉挽不肯,不想糟蹋东西。
绣鞋黑底青面,鞋头部分微微翘起,是一叶小舟的形状。虽然价钱便宜,样式不俗。
好好的东西,迟玉挽觉得扔掉可惜了。
楚辙舟解释:“这鞋……留着也没用。”他不是有意挥霍浪费,不过买这双鞋是权宜之计,他的母亲不在世,祖母也不会穿绣鞋,当时按照最小的尺码拿的。
东西算私密物件,送人也不好找说法。
迟玉挽侧过身去,将干净的绣鞋拢在怀中衣襟前,微低了头,周身透出一股柔弱的风情来,他低着颈子,语调轻得有些发软了。
“我可以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