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频云摇了摇头。
橘春道:“夫人今日用得比往日多了,不如再用些吧?”
她一面说着,一面却迅速地撤回食具,一句话说完,小桌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
“不用你在这儿,出去。”她敷衍柳频云,柳频云自然也不会给她好脸色。
车行五日,今日是离开普州地界的第二日。
明日便要入山了。
柳频云一面知道事情是急不来的,一面又忍不住微微焦躁。
不知什么原因,她穿过来之后,这具身体的情况便日渐好转,可现在的她不过比前几日能多吃两口饭,身上还是虚弱无力,不要说下地行走,就是多说句话都要喘上两口气。
外面车辕微响,帘子一撩,一缕寒风顺着秋山上车的动作溜进车厢。
原本打算离开的橘春立刻坐正,开了食盒盖子,待秋山看过一眼,才又合上。
秋山一旁坐下,心情仿佛很愉快,提起茶壶斟了一杯,道:“今日接到了大哥的信,原来照晴兄妹两个在大嫂娘家作客,咱们明日翻过葫芦山,到了抚水城,即可接他们一起回京去。”
柳频云已经不记得书中这些和主线无关的小细节了——当初看书时,她只觉得写这些都是为了水文——现在自然也接不上话。
好在秋山只是随口一提,用不着一来一回地聊天。
外面的丫鬟剥了核桃等物送进来,秋山问:“尝一点?”
柳频云摇头,他还是把核桃仁递过来,淡淡笑着:“想起来就吃一点。”
柳频云有些烦他这样,皱起眉又摇头。分明吃不下,何必硬劝?
秋山慢慢放下手,柳频云撩眼瞥他,却见他面上依旧是淡淡笑容,一股莫名的警惕顿时涌了上来。
两人对视片刻,柳频云渐渐心虚。
无论她怎么不满,终究是占了人家夫人的身体不是?
她正要先挪开目光,秋山却伸手将她右手从重叠貂裘中剥出来,仿佛什么事都没有一样开始把脉,把了片刻,微笑道:“不错,确实好转了。”
他的手很温暖,搭在她冰冷的手腕上时,几乎烫得那一小片肌肤都敏感起来。
“手怎么这么凉?手炉不热了?”秋山半转身撩开侧帘,“橘春。”
于是柳频云不喜欢的橘春又上车来,刚进车厢,外面忽然传来数声马嘶,距离尚远,车厢中三人一静。
片刻后,秋山的侍从阿术来报:“是丰州的通判大人并几位老先生在山中游猎。”又有另一个不熟悉的声音跟着响起:“我家大人请秋大人。”
哪有人挑小雪天气出门打猎的?这便是途中难免的交际,人人皆知秋山此次回京是要高升,在府里或者普州地界还能躲一躲人情世故,到了人家的地盘,可不就要被堵上贴贴关系了么?
秋山闻言也只简单应下,吩咐橘春守好柳频云后便下车了。
他走后,车厢内便只剩下橘春挑选炭丸时轻微的擦擦声,柳频云闭眼养神,假装不知道这个人很不待见自己。
车厢中越发的静,外面的聊天声顺着呜呜冬风朦朦胧胧地传过来:“……怎么没跟着下车?这几日不是都好了许多,竟然没贴着走?”
“还没好到能下地呢。你少说两句,这里可还不远,顺着风,说不定就听见了。”
嗤笑两声:“听见了又怎么样?”
柳频云迫不得已又睁开眼,目光下移,落在仍在慢吞吞挑选炭丸的橘春身上。她能听见,橘春自然也能听见。可谁都不把她当一回事。
“橘春,”柳频云轻声道,“你说,我听见了,会怎么样?”
橘春终于选好了合心意的、完全明亮的小炭。
装好手炉,又把外罩笼好,她这才慢吞吞地转过头来:“夫人说什么?”她的嗓音清晰,连嘴角恭顺的笑意都像外面的细雪一样隐隐发凉。
柳频云忍不住笑了一声,随后挪了一下身体,侧靠着车壁夹角,望着被风吹开小缝的侧帘,冷冷道:“回去休息吧,我一个人待着就行。”
橘春却把手炉塞到她怀里,她的身体也很暖和,猛然靠近时,那距离和热意让人仿佛一下子受到了攻击。柳频云下意识想闪开,可身体却没那么灵敏。
“二爷有吩咐,奴婢不能走。”橘春又退了回去,冷静地注视着她。
二爷?是说秋山?柳频云还没来得及细想,外面已传来嘎吱嘎吱的踩雪声。
秋山撩开车帘登上骡车,看也不看就对橘春摆摆手:“现在启程。”
橘春起身福了一下,照例又下车去了。
秋山坐定,道:“今夜连夜赶路过丰州,明日在路上休息半日,趁封山之前出境。”敲敲车壁:“阿术,丰州地图拿来。”等了片刻,地图到手,他展卷看了半晌,微微皱着的眉才松下来,偶然抬头,对面的柳频云正望着他。
柳频云知道一定是方才那丰州通判对他说了什么,心里实在不想进山,试探道:“那位大人说明日会有大雪么?”
秋山颔首,指着地图某处道:“明晚过后,大雪会封山,江大人说几乎年年如此。”
柳频云撑起身体,伸着头尽力去看,秋山似是没想到她真的要看,顿了一下,便将地图换了个朝向,又指点了一下某处:“此处进山,从葫芦腰这里出去,半日即能过山到抚水城地界。”
葫芦山属费岭,是中原与西南之间的三道屏障之间的最北一道。葫芦山往下,是丰州;往上,是抚州。二州之间全靠葫芦山中段一道山路沟通,若是弃了这条路,便只能从葫芦山两侧绕行。过了葫芦山,便可一路向东北行,中间再无什么大山脉阻拦。
柳频云凝视片刻,秋山也候了片刻。他礼貌道:“如何,看出什么了么?”
柳频云微微歪头,撩眼看他,笑了一下便靠回车壁,又缩进自己的毛绒堡垒,身体随着骡车慢慢摇:“看不太懂。”
“这张图上什么都有,一时间看不清楚也是常事。”
柳频云又浅笑一下:“大雪封山,所以江大人说要趁早离开么?”
“不是,”秋山卷起地图,“他说大雪封山,不如在丰州停留几日,待雪化过再从茶丝商道走。这几日呢,他自然会尽地主之谊,好好款待你我。”
柳频云:“……”那难怪他赶路这样急了。若是那位江大人不专程来提这事儿,说不定看见雪越下越大,秋山就真的先不走了;他专程来提,简直就是把行贿受贿写在了脸上,秋山正在仕途上的关键时刻,怎么可能会给自己留下话柄?
“那咱们还是快些走吧。”柳频云只好虚情假意地道。
秋山将茶壶提上炭炉:“是要快些走,从茶丝商道走,去不了抚水城,照晴兄妹两个还等着我们呢。”
“是啊。”柳频云敷衍了一下。
然而秋山的目光忽然转过来,她下意识防御:“怎么?”她不喜欢别人盯着她看。
“我忽然想起,从前母亲来信时,说秀姑曾托你做了个什么,这次回京走得太急,可记得带上了?”他脸上的笑容很是温和,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上,十指交叉微合,看向柳频云的目光似乎专注,又似乎只是随意闲聊。
“……”
柳频云淡淡垂下眼睫,“不记得了。”她笑了笑:“若真忘了,秀姑那里你得帮我说说好话。”
秋山自然应好,随后便直起身体,若无其事地拿了一本书翻看起来。
柳频云往角落里缩了缩,就像前几天一样,继续悄悄观察着秋山。说实话,《黄金万两》里并没有对‘柳频云’的直接描写,她对原主的性格习惯说话方式一点都不了解,也就无从模仿,好在重病缠身,她也说不了几句话,再者,重病之后,人性情大变,也是常有的事。无论如何,她的理由很多。
对着橘春那样的人,她甚至不需要对太多掩饰,因为橘春根本不在乎她是什么样的人,也根本不打算了解她是什么样的人。因为对方的漠视,她暂时可以不在乎橘春等人的看法,可是秋山就不一样了。
很显然,无论他是真心或假意,他都十分了解原主,这里所有的人,都只听他的话。所以,所以……
柳频云暗地里磨了磨牙。只要她活下来,脱离了原主的死亡结局……后面的事,自然会有后面的办法。
第二日午后,骡车队离开驿馆。柳频云上车时看见天色略显昏沉,仿佛过不多时便要日落,不过冬日本就昼短,此时也不算晚。
今日她的身体状况又比昨日好上一层,被扶着搀着便勉强可以自己上骡车了。用这个好消息给自己鼓了鼓劲后,她拒绝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包裹。
橘春犹豫了一下,待秋山说了‘好’之后,她才沉默着下车了。
秋山盯了她半晌,略微欣慰:“今日的气色仿佛更好了。”
柳频云摸摸脸颊:“是么?”
方才午休过后,她终于能够靠着自己的力量坐直走动了。梳妆台前的铜镜磨得不必现代水银镜子差,铜黄色甚至能掩盖一二分衰败容色,可在看到镜中容貌时,她还是险些吓了一跳。
这是一张清秀有余,美丽不足的脸,非常陌生,与她自己的脸几乎没有相似之处。
一双杏眼虽然大,却无精气能支撑出顾盼神采,镜中女子注视着对面,严厉阴沉的神情显得脸颊更加瘦削,原本怯懦柔弱的面相在这一刻有些不近人情。
柳频云总算明白为什么橘春等人为何如此冷漠嚣张了。这几日听的难听话也够多了,却没听见过一句原主曾经苛待过他们的话,可他们依旧口不留德。
她看着镜子里那张脸,自嘲一笑。也是,谁会畏惧一个将死之人呢?
骡车辘辘地向城外驶去,柳频云撩开侧帘,向队伍最末看了一眼,几匹马跟在最末,慢悠悠地踏着蹄子。
“怎么了?”秋山问。
“没什么。”她慢腾腾转回来。那几匹马在接下来的剧情里很重要,她不看看不放心。
骡车队出城入山,寒风越发紧促,雪虽然依旧尚小,却因为冰冷冬风,一片一片都像是小刀子似的。
柳频云时不时看看外面,两侧山峦越发高耸,盈盈白雪积累,整个天地只有飞雪的白与枯木的灰,骡车队行在山中,像一条行动缓慢的灰蛇。
她的指尖稍微探出去一些,便是刺骨寒冷,放下帘子转回来,小炭炉又燥热干闷得很。
纵使柳频云生性镇定,此时也不免有些焦躁了。行到半路,原本规律晃动的骡车忽然一停。她一僵:“怎么了?”
“没事,”秋山按住她肩膀,“风雪有些大,停下来换车夫罢了。”
“是么?”柳频云撩开侧帘,果然看见最后一个骡车里下来了几个穿戴厚实的男人,原本在赶骡子的车夫都下了前盘,弓着背缩着手朝后方跑。
明明就是很平常的场面,她的心却忽然猛跳起来,扶着车窗低头一看,车轮已经往雪里淹了几寸。山道是没人来撒盐化雪的,所以,再小的雪,落在山里都可能会积累起来,更何况,今日的太阳落下去,整个丰州就会下起大雪,这样的雪,足以封住所有山道。
那一个柳频云,就是死在了这样的大雪里。
“我想,下去走走。”她说完,自己也怔了一下。
“什么?”秋山以为自己听错了,“阿云?”
话音未落,一种很微妙的簌簌声忽然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是有无数条蛇正从深雪下迅速游过,几只鸟雀从被雪淹没的深山中振翅飞出。如果不仔细听,或许会觉得无事发生,直接略过。
柳频云脸色一白,退回车厢,炭炉的燥热扑面而来,她想也不想便抬手捉住秋山臂膀。她不能放开这个人,他是她在这场大雪里唯一的生机。
回头看秋山,本以为会看到更深的疑惑,不料秋山却直直看着车帘,神情专注而警惕,被柳频云一拽,他立刻转头。
两个人的目光在空气中汇聚,这一瞬间,心有灵犀般的明白了,对方和自己一样,已经察觉到了。
秋山也不多言,直接弯腰在车座下一抽,抽出一把长刀。柳频云惊得直接松开了扭住他的手,秋山却逼近过来,抬手在她腰上一刮,竟然又抽出了一把匕首。
这是什么时候放在她身上的?难道一直都在?
秋山将那匕首原样塞过来,嘱咐了一句‘坐稳,车上等我’便撩帘跳下车去。柳频云听见几声刀劈开木头的破裂声,便觉车身向前一倾,连忙把住窗框才没跌倒,秋山的声音很明朗:“都下车!快走!”
她握着匕首,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的手微微抖着。
“真没用!”
本来是不想抖的,要说害怕,其实愤怒多过害怕。她来这里几天,就讨厌这个地方几天!讨厌每天喝的药!讨厌这个破败的躯体!讨厌这些漠视原主、漠视她的人!而现在,命运的一刻终于到来了,那种厌恶的情绪终于达到了顶峰。
寒风不停吹刮,风中甚至能够听到兵器轻微碰撞的声音。柳频云厌恶地瞪了一眼毡帘。这些人,她原本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些人却要来杀她!
车队后面的那几匹马,很难说是不是为了这种情况准备的。原文里只简单地说秋山带着妻子骑马走了,究竟秋山是怎么过来的,也没有说清楚。柳频云不可能把性命完全交付给一个陌生男人,平白等在这里,不是她的作风。
她回身,迅速地挑了一件长度适中的白色裘披系上,随即撩开毡帘,猫着腰出了车厢。出来一看,才知道方才那声音是秋山劈断了约束着骡子的绳索,难怪整个车身都向前倾了。
抬手向四周一望,山腰上已经冒出了几个显眼青头,密密麻麻的数不清有多少人,多少兵器。无论如何,山匪已经快要围过来了。
柳频云躲在车壁边,准备攒口气就往前挪,却有几只羽箭稀稀拉拉地射过来,歪歪插在雪里,并没有射中什么,她刚松了口气,雪山上忽然爆发出一圈轻慢的笑声。
丫鬟小厮们已经乱惶惶地下了骡车,有几个慌不择路直接跑了,大部分还茫然无措地在原地打转,遇见那几支羽箭,才看到山上来人了,顿时都慌张起来。
柳频云暗暗呸了一声。这些山匪压根没想射中人,只不过吓人看着好玩罢了。
她扶着车壁艰难地往最末走,可是身体怎么也使不上劲,因为忽然用力,气血再次上涌,眼前又开始模糊。又走了几步,不知道脚撞上了什么,猛的一下跌倒在地,激起一片散雪,整个人淹进雪中,好不容易聚起来的热气顿时散了。
四周的人们已经四散乱奔起来了,还有些争分夺秒想从车上抢值钱东西的。柳频云蜷了一下,躲开一只差点踩过来的脚,却恰好摸到了两支斜插在地上的羽箭。
她用了点劲力,撑着那两支木料格外坚硬的羽箭站起来了,双眼模糊着往前冲了几步,忽然听见身后一声鸣响,同方才用以戏弄射出的几支箭完全不同,满是杀机。
她身后是什么呢?是她这几天一直乘坐的骡车。如果她听了秋山的话,乖乖在里面等着,会发生什么呢?
柳频云一边往前挣扎一边冷静地想,那大概她已经死了。
是秋山没有估到么?还是说,他根本就是想要她死?
心里忽然涌起说不清楚的愤怒。借着这口气,她终于跑到了车队最末,再走一步,就是可以带她冲出去的马匹!
后面的山匪已经来到了最前面的那架骡车前,一道阴影拦在了她身前,柳频云抬起头,借着雪山中最后的日光去看马上的人。
出乎意料的,那人竟然不是秋山。
橘春眼神还是那么冷漠平静,几乎没有一丝感情。柳频云看着她,她也垂下眼眸:“夫人。”随即一扯缰绳,马头调转,向深山纵马而去,马蹄激起的雪尘几乎飞到柳频云唇边。
柳频云立在原地,还没来得及想下一步,忽然听见了一声叹息,黯然地从身后传来:“……阿云。”
身后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匹马。她惊讶地转过身,那一瞬间,原本模糊充血的眼睛忽然冷静清晰下来,她看见秋山高坐在白马上,面朝暮光。
白马焦躁地来回踏步,又被他双手紧紧勒住。秋山不像平常那样时时含笑了,冷淡下来的容色,竟然有一丝似笑非笑的凉薄,可是昏黄温暖的暮光落在他身上,又光辉得好像,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救下在场所有人。
柳频云没再说什么,她伸出手,等着秋山决定要不要救她。
身后惨叫声不断,山匪已经围过来了。
秋山也没有更多犹豫,他弯腰,像她伸出手那样也伸出手,一把将人提到身前,随后脚下一踢,白马向深山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