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旻坐在药炉边看着火光发怔,药罐里的药熬成了浓浓的一碗,他倒出来放在旁边晾着,即便桌子就在他的眼前,他却不敢平视。


    李清瑶正在水墨屏风后面擦洗身子,即便烛光已经拨到最暗,还是会有一些隐隐绰绰的影子。


    顾旻提出明天打扫完隔壁的厢房自己就搬过去,却被李清瑶拒绝了。


    她说,李业成派来的医师非要在傍晚的时候再过来送药就是想看看他们两个是否住在一起,以此来判断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


    “目前的情况,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朦胧一些好处更多。”李清瑶如是说。


    水声“哗啦”一下忽地变大,顾旻回过神来,拿起稍微冷些的药一口一口喝着。


    药汁苦涩,刚一入口就木了舌头,顾旻面无表情地喝完,李清瑶也洗完穿上衣裳出来了。


    “睡吧。”李清瑶唤了他一声,披散的头发还带着湿意。


    顾旻跟着转过屏风,李清瑶正坐在床边擦头发。


    “你睡里面可以吗?我明天要早点起去码头,如果有人来找你,你尽量避免不见。”李清瑶的脸在烛光的映照下忽明忽暗。


    顾旻看向那张拔步床,床本身就不小,足够他们两个人躺上去还绰绰有余,最中间李清瑶放着一溜的枕头,正好做他们两个的分界线。


    顾旻悄悄瞥了她一眼,他刚灌下一碗药,此刻背后正微微发汗,也不知是紧张还是药效,此刻竟然心跳了快了些,他当着李清瑶的面脱鞋爬上床,和李清瑶的镇定和坦然相比,他甚至有些慌张,往里爬的时候他都不敢回头看李清瑶的神情,脚一滑就踢歪一个横在中间的枕头。


    他还没坐稳忙把枕头扶起来,目露紧张地看着李清瑶,李清瑶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眼,擦干头发后招呼了顾旻一声,“我睡了?”


    “嗯。”顾旻躺得笔直,手交叠放在身前,盯着屋顶回了一声,一点也没有他在棚户区活泼多话的样子。


    李清瑶起身灭了烛火,屋外的落雨声在视线剥夺后更加清晰,李清瑶背对着顾旻,抱着被子合眼,一点也没察觉到身后的人在黑暗中注视着自己,不知过了多久那道目光才转走。


    一夜无梦,李清瑶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他们两个的睡相都不错,拦在中间的“枕头界线”还好好地排着,顾旻还没醒,依旧维持着昨晚的姿势睡着,只是眉头微皱,看着像是睡得不安稳。


    李清瑶起床后径直沿着昨天来的路出了青岩帮总部,此刻路上人少,她又没怎么往女儿家的装束上打扮,穿了一件屋里找到的旧衣裳,用木头簪子盘起头发,往码头方向走。


    沿路的早市已经开起来了,尤其是临近码头的小摊叫卖声都响了几轮,码头上已经有苦力在搬运——李业成连夜打捞了沉船,此刻码头上就像是开了染坊一样摆了一地的货物,碎的茶盏子,浸了水的绸缎,还有用油纸抱着,麻绳捆着的一打一打的东西,李清瑶推断不是药材就是茶叶。


    这些都是两浙地区的尖货,从各地搜罗过来在业州中转,送往北方。


    李业成的沉船如果冷处理,把这件事情瞒下来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只要青岩帮内里嘴巴严,是不会传到青龙帮和青虎帮耳朵里的。可是李业成选择抢救货物,减少损失,说明青岩帮在资金流动上确实不怎么样,可这是不合常规的,一个数一数二的大帮怎么会连两三艘沉船的损失都承担不起,按照李清瑶对李业成的印象,他也不是个一毛不拔的人。


    青岩帮内部的财政出了不小的问题。李清瑶据此有了点推断。


    她坐在一旁免费的凉茶摊子上喝茶,那是青岩帮给码头上搬运货物的苦力落脚的地方。碎成沫沫的粗茶管饱,味苦,拉嗓子,如果想喝普通茶需要一个铜板。


    码头上做苦力的人不挑,淌着汗拎起水壶一口气灌个水饱,汗落得更凶了,稍微喘口气,互相吆喝一声,再去码头上搬货。


    李清瑶静静地坐着看了一会,也喝得是粗茶,只不过是用碗喝的,一次就喝一口,反而成了另类,守茶摊的老人家已经眯着眼睛看了她好几眼。


    都是在市井里讨生活的人,眼睛都尖,他一眼就看出李清瑶是个女娃娃,可是没必要多管闲事,普通人家哪里会让一个女娃娃来这个地方,一看就知道她是有事才来的。


    落座的苦力也看得出来,只是他们是一样的心思,不关自己的事情当做没看见,免得无形中招惹一些“贵人”,反而落不了好。


    李清瑶坐了有小半个时辰,喝了大半碗茶,码头的分拣还没结束,来茶棚里喝茶的苦力也都当做没看见她的样子,自顾自干自己的营生。


    日头渐渐起来了,先照亮了远处的水,波光粼粼的水色混着天空的湛蓝,看着养目凝神,微微有些晒的阳光落在身上正好,不黏腻又干净,李清瑶不由深呼吸一口气,放松了心神。


    就在这时,码头上忽地传来一声暴喝,紧接着哗啦啦地往路边一个馒头摊上围过去十几个人,李清瑶还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见一个身高一米九的大汉从码头旁的石墩子上起身,大步往围着的人群那里走,那群人见这个大汉过来都自动让开,露出围在中间已经被利落地绑起来的男人。


    虽隔得远,可李清瑶一眼看出那被围着的男人不是码头上的苦力,苦力们都穿着短打,这个男人却是长褂,被抓到后也不申辩,就那么低着头蔫着,瞧着还没审就已经心虚了。


    “呸,老子早就看到你在那儿偷偷摸摸的,哪个让你来的?”那一米九的大汉嗓门大,刚才那一声暴喝估摸着也是他喊的,一说话油亮的肌肉都跟着震动。


    他嘴上是问询,人却已经动手在那被捆着的男人身上摸索起来,动作粗暴,没一会就在他身上摸到一块牌子一样的东西,看了一眼,像是不识字,又递给旁边人看了一眼,才骂道:“老子就知道是那天杀的青虎帮,想赶着来看我们的笑话,门都没有!兄弟们,给他点甜头吃吃,不然他回去还交不了差呢。”


    他说完把牌子往地上一扔,十几个大汉又重新围起来对那个青虎帮派来的探子拳打脚踢,哀嚎声和求饶声混杂着叫骂,异常热闹。


    原先在一旁叫卖的摊子都默默走开,避一避这场风波。


    看来是青虎帮得了消息派人来看看青岩帮在码头上做什么,正好被青岩帮的人抓了个正着。


    瞧着那一米九的大汉像是这群人领头的,李清瑶心中有了计较,回头问茶摊的老者,“这里最近的典当铺子在哪儿?”


    茶摊老者显然没想到李清瑶会突然和他说话,先是愣了一下,才道:“从这里进城左手边第六个铺子就是,他家门口飘着个酒旗,当铺小些,可是给的价却高点。”


    当铺的利润只有行内人才清楚,有时越大的当铺越容易压价,因此这些普通老百姓要当东西反而会选择一些小当铺,虽然没有赎回东西的保障,可是钱给的多,都走到当东西的余地了谁还妄想能赎回来呢?


    李清瑶道了谢,按照老者指示的地方去,在一个旮旯里找到了那家小当铺——这儿的路都不直,七拐八拐的,听着第六家觉着挺近,路却绕了不少。


    当铺门口飘着一个酒旗,李清瑶走进去,一个才有柜子高的小孩老气横秋地迎客,“客人是来买酒?这里有杏花红,九里香,甜酒有果子酒和桂花酒,客人要哪样?都可以尝。”


    “我来当东西。”李清瑶看见柜子旁有一个门,门上挂着帘子,帘子没到底,能瞥见一双布鞋。


    李清瑶话音刚落,“啪嗒”一声,帘子被掀开了,露出一个妇人的脸来。


    她手上还拿着个绣花的绷子,先挑了眉头,把绣针插到发髻上,上下打量了李清瑶一眼,才慢吞吞地问道:“当什么?”


    柜子前的小孩忽地矮下去一截,从柜子里走出来主动去放大门上的帘子,遮住了外头的行人。


    李清瑶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个娃娃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小,刚才是站在凳子上招呼生意的,现在拉完帘子又又自动往里间去了,给她们留下空间。


    屋内点起了灯,李清瑶从怀中掏出一块黄色的小玉牌递给老板,老板接过看了一眼,神情严肃起来,“你不是谁家跑出来的奴婢吧?”


    李清瑶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这个玉牌看来还挺值钱?


    “不是。”李清瑶回道。


    这块玉牌是原来的李清瑶贴身带着的,李清瑶传穿过来之后也研究过,只是她实在对玉石没研究,只是依旧留在身上做一个保障,也是想看看能不能换点银两护身,在棚户区那个地方自然是财不外露,等到了青岩帮总部,为了控制李清瑶,李业成送吃的,送用的,但是唯独不会送银钱,李清瑶现在没有谋生的手段,许多事情还需要银钱开路。


    就比如今天见到的那个一米九的大汉。


    老板重新点了一盏灯,把那块玉牌放在手上摩挲又摩挲,盘玩再盘玩。


    李清瑶明显发现重新点的灯亮得紧,燃烧过程中还隐隐散发出一种清淡的松木香味。


    老板看了半晌,最后伸出手朝她比个个“五”的手势。


    “五两银子?”


    “五十两。”老板回道,“我这儿一时也调不开这么多钱,今天日给你一半,另一半写了条子,过段时日你要再来取,如何?”


    老板见李清瑶不出声,以为她有顾虑,直接道:“你可以问问街里街坊,我这家店开了十几年了,跑不了,实在不行,你看我这店里死当的东西,看上了拿走抵钱。”


    李清瑶只是没想到这还没簪花大的一个玉牌居然值五十两银子,总不会是李清瑶的母亲送给她的礼物吧?


    “行。先拿二十两吧。”李清瑶不想带这么多银钱回去,不好放。


    老板立马笑得眯了眼睛,回到里屋去拿钱,拿着钱袋子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李清瑶站在酒缸前探头,热情道:“尝尝?”


    “码头上做活的人一般喝什么酒?”李清瑶问。


    “他们哪有钱买这些好酒,都是喝的散酒,最外面那缸子。”老板当着她的面把银钱点清,附上另外三十两的条子。


    “管那些码头苦力的人呢?”


    “你是说戚老大啊,他喜欢喝这个,小阳春,酒入口烈,下肚却柔,不伤脾胃。”


    “来一坛吧。”李清瑶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碎银子递给老板。


    老板却不要,“一坛酒值几个钱,送你了。”


    她大方道,乐呵呵地去大打酒,心里高兴,面上微红,忍不住说了许多戚老大的事情。


    一方面见李清瑶问起戚老大多半是要请他,就不怕李清瑶是从哪个富贵人家套逃出来拿了主家的东西典当的,哪有逃命的人还慢悠悠地去结识旁人的?也不怕露了行踪。


    另一方面是为了告诉李清瑶戚老大可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她要是藏了阴私连累自己,可讨不了好。


    “戚老大看着五大三粗的,却是个侠义心肠,大家出个事情他都乐呵帮忙,之前隔壁家孩子看花灯走丢了,还是他喊了漕帮的几个兄弟找回来的,他虽然手底下也管着几十号人,却不做架子,和他们处的同兄弟一般,平时大家都服他,像他这样的早该入了堂主眼了。可惜啊,好人没好报。”


    “怎么的?”李清瑶忍不住探问。


    老板看了一眼门外,压低了声音道:“他脾气硬,不肯拿钱打点呗,年年送上去给堂主的名单都没他,我们也劝过他,也不是没这个钱,他就是不肯,不然按他的厉害,早就高升了。那一身的武功啊,可惜了。”


    李清瑶目光微动,原先只想朝戚老大打听消息的心思倒不是最紧要的了。


    这样的人如果能收服为己用,她在青岩帮里也能有个助力,得想办法让他得堂主青眼。


    “方才你后头点的等瞧着更亮些,我还从未见过呢。”李清瑶想起来,问道。


    “那是林州一个客商来卖的,原是供着那些大户人间的,因为有些残损,卖不出去,我捡了点便宜,也是为了光亮些,好认宝贝,也只有像姑娘手里那种好货才舍得拿出来点一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