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发誓,她一点儿不想跟眼前这个脑子似乎有恙的人说话。
可她实在太好奇了,忍不住开口,“你怎知我姓顾,你认识我?”若是认识顾雪臣,那上回在瓦舍他为何又装作不认识。
“不认识,”花孔雀突然变得很正经,“我听方才那个小萝卜头这样叫你。”
甘棠楞了一下,“小萝卜头?”
“就是方才那个卖红薯的,”说这话时,他十分熟捻地自甘棠手中拿过吃了一半的红薯掰下一大半,然后把剩下的两口还给甘棠,自顾自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还不忘点评,“很甜,是溏心的,烤得比张记那一家的好吃。”
见过自来熟的,没见过这么自来熟的!
原本还以为他跟顾雪臣是什么旧相识的甘棠蹭地跳起来,瞪着他,“你真不认识我?”
“不认识。”
他仍是摇头,“她不是说你姓顾吗?我可以叫你小顾吗?鄙姓赵,小顾可以叫我小赵。”
“小赵会武艺吗?”
甘棠把最后的红薯填进嘴巴里,待咽下去后,问:“力气大吗?跑得快不快?”
“平日里不怎么跑步,”他不解,“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甘棠活动了一下拳头,“你真不认识我对不对?”
他“嗯”了一声,“就是觉得咱们志同道合,想交个朋友。”
“那就好。”甘棠放心了,撩起衣摆塞到腰间,又从他手里一把抢过那本册子塞进怀里。
册子瞧着怪值钱的,就当赔她的瓜子与红薯了。
他笑,“小顾,我——”
话音未落,甘棠一拳头砸在他脸上。
当场鼻血四溅。
京城的排水做得不大好,昨夜下了一场暴雨,道路两旁的排水沟子里的水一时之间没来得及排出去,积了两尺多高的泥浆水,上面还漂浮着一些疑似粪便的可疑物体。
甘棠从前总是嫌弃一个顾雪臣一个文臣,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身力气。
如今打起人来,却使格外痛快。
她不过使了七分的力气,那花孔雀一时不防,“扑通”了一声,呛了一口黄泥浆水,身上花团锦簇的绿袍子顿时沾满泥浆。
花孔雀成了泥孔雀,一张白皙的俊脸糊得只看见一对眼睛。
他捂着还在往外流血的鼻子干呕不止,滴着泥水的手指指向甘棠,想要说话,话未出口,又开始干呕起来。
“指什么指!你娘没教过你,不要随便抢别人东西吃吗?”
那日也就算了,她不同他计较,今日心情不好,还敢来抢她红薯。
打完人心情格外舒爽的甘棠十分潇洒地弹了弹自己雪白衣袍上的泥点子,朝他抛了个眉眼,“记住,我不姓顾,我叫小棠!是东京第四剑客!”
“天道不公,人心不弃!我小棠来东京劫富济贫了!”
那八个字句话是东京三剑客的口号。
每回他们“劫富济贫”完以后,都会留下这句话。
浑身泥浆的赵钦愣住。
甘棠见状,趁机上前轻轻补了一脚后,撒腿就跑。
重新跌回泥坑的赵钦见那抹雪色身影一溜烟地消失在街角,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官家,您,您没事儿吧!”
不过是去买个烤红薯的功夫,官家怎会搞成这样。
匆匆赶来的内侍孙钱丢了手里的红薯,忙上前拿帕子要替赵钦擦干净。可对方浑身都是泥浆,一时不知从何下手。又见他鼻子里淌出血来,骇得魂飞魄散,一脸惊恐似四周张望,“该不会是白莲教的人干的吧!”
“愚蠢!”
赵钦拿捂住鼻子瓮声瓮气,“要真是白莲教,朕哪里还有命在?”
不就吃了他半个红薯,竟然下手这么重!
忒小气了!
话说,顾寒酥这个壳子里住得如今到底是谁?
小棠是吗?
“差人去顾家问问,顾侍郎最近怎还没去衙署!”
*
大相国寺。
顾雪臣用过午饭后见甘棠还没有回来,正准备派青槐去寻人,一手持油纸伞,雪衣玉冠的男子涉水而来。
正是甘棠。
她不知去做什么了,衣摆塞在玉色腰带里,里头的裤子上溅了不少泥点子。
他随口问:“怎这副模样,同人打架去了?”
“没有的事儿,”心里咯噔一下的甘棠心虚反驳,“我一斯文人同人打什么架,大人放心,我绝没有借着大人的躯壳胡作非为!”
反正那花孔雀也不认识顾雪臣。
汴京城那么大,朝中姓顾的大人有好几个,她就不相信对方还能摸到顾雪臣家门口去。
顾雪臣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都一样,无所谓。”甘棠望了一眼傻愣愣站在一旁的轻云,“替我更衣。”
轻云看看自家小姐,一时没有上前。
姑爷怎么回事儿,以前从来不指使她们这些婢女做贴身之事。
甘棠也反应过来,心想这两日她总是凶巴巴对顾雪臣,在外人眼里岂不是顾雪臣很不待见自己?
她立刻笑眯眯地望着顾雪臣,“娘子还不快过来更衣。”
以顾雪臣的脾气,定然会一口拒绝,这样就能营造成是她懒得打理顾雪臣的假象。
谁知话音刚落,顾雪臣竟真走到她跟前替她更衣。见她愣住,他扶着她的腰,垫着脚尖在她耳边道:“扶都扶了,你觉得我会拒绝这个?”
狗东西!
甘棠瞪他一眼。
他这个样子倒像是自己主要抱着他似的。
果然,一旁的轻云红着脸出门了。
门一关上,甘棠一把捉住顾雪臣的手,轻哼,“不劳大人动手,我自己来!”
说着从怀里藏出那本《东京三剑客》的画册搁在桌上,这才解衣裳。
她一向不爱看书,顾雪臣扫了一眼,呆愣片刻,问:“哪里来的册子?”
“别人给的,”心虚的甘棠解释,“我不要,他非给!”
顾雪臣盯着那本册子瞧了许久,收回视线,垂下眼睫,“不是说莫要瞧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吗?都是骗人的。”
“谁说是骗人的!”
甘棠十分得意,“我就见过三剑客。”顿了顿,指着册子上风度翩翩的白衣少年,补充,“他。”
那是四年前在留都开封的一个夜晚。
暑热太重,她半夜睡不着起来消暑,谁知一推开窗,便瞧见对面屋顶上站着一抱剑而立的白衣少年。
那晚的月亮很大,就好像掉落在屋脊上,而那个如雪一把的抱剑少年就好像站在月亮里。
“就瞧了我一眼,他竟然从屋顶掉下来了。”陷入回忆的甘棠抿唇笑得羞涩,“他一定是从未见过像我这么美的女子,一时看呆了。”
“胡说,”顾雪臣想也不想打断,“那还不是因为——”说到这儿,他见甘棠正一脸疑惑地望着自己,立刻改口,“也不一定就是因为你生得美,兴许是别的原因。再者,你不是说你从前都着男装吗?”
“大人不能因为喜欢自己的小师妹,就觉得天底下所有的男子都一样!”被否定的甘棠恶声恶气反驳,“也不是人人都喜欢小仙女的,也许他就喜欢我这种狐狸精!”
凶完之后见顾雪臣望着自己,耳根子火辣辣,转过脸不说话。
她从前不同顾雪臣吵架的,一是因为顾雪臣的性子吵不起来,二来是不想叫顾雪臣觉得她这个人不仅没有文化,还一身市井之气,除了一副好皮囊,简直一无是处。
她心想两人成婚三年,她不了解顾雪臣,顾雪臣同样也不了解她。
她打小就爱惹是生非,大些时候跟着她阿娘走南闯北,更加惹是生非。打架更是家常便饭。
后来她阿娘去了,她再也没有同人打过架。
眼下同顾雪臣和离,她好像又成了那个没人可以约束的混不吝。
于是她又补了一句,“大人现在该很庆幸吧,庆幸早些发现我的真面目。”
顾雪臣却并未说什么,只是道:“该去法华殿了。”
法事连做三日,生怕被那个花孔雀寻仇的甘棠接下类老实呆在寺庙里。
第三日傍晚法事结束以后,甘棠一回到院中便瞧见顾雪臣指挥青槐收拾东西,一旁的微月同轻云正在打下手。
她问:“这是在做什么?”
青槐笑,“娘子说是要回家。”
“我什么——”甘棠把话咽回去,一脸温柔地望着顾雪臣,“我有话同娘子说。”
顾雪臣抬脚跟了上去。
轻云与微月见状,心里皆松了一口气。
果然是吵吵闹闹感情更好些。
门一关上,甘棠便拉下脸来,“我几时说要同你回去?”
“你不同我回去要去哪儿?”顾雪臣一脸严肃,“岳父早已经搬回广州府,你一女子要如何在汴京立足,就凭着你买的那三间铺子?”
“你怎知我买铺?”甘棠惊讶,“你叫人跟踪我?”
“我没有那么卑鄙。”
顾雪臣将那日夏夏来的事情说与她听。
“什么!”
甘棠一听急了,“三日前的事情现在才告诉我,顾雪臣你是不是存心的!”
她起身就要走,被顾雪臣一把捉住手。
“你先别心急,”他解释,“我已经叫她帮着拖延三日。”
那就是明日,甘棠这才作罢,“大人现在同她们出去说一声,我待会儿要搬去仙乐楼住。”
顾雪臣不同意,“就算是你真要走,至少也得等换回来。”
不待甘棠说话,又道:“还是说你觉得你这副模样,你那个一向护短的好姐妹不把你赶出来?”
说得也是。
甘棠迟疑,“那今晚我们再——”
“不行!”顾雪臣想也不想拒绝,“我身子不适,至少得等我好了。”
顿了顿,又道:“你先同我回家,我明日就替你去签买卖铺子的契约。等过几日换回来你要走也好,留也好,我都由你去,如何?”
甘棠半信半疑看他一眼。
“你非要走,难不成我还拿绳子绑着你不成,”冰山美人似的顾雪臣郑重承诺,“等这两日我好了,我们立刻就换。”
立刻就换……
甘棠不由自主想到昨夜那种销魂蚀骨的滋味。
小顾雪臣可耻地激动了!
见顾雪臣正望着自己,红着脸解释,“是它自己不要脸!”
顾雪臣瞥她一眼,“如今它长在你身上,是你心里自己想。”
甘棠磨牙,“总之就是怪大人!”
顾雪臣道:“你现呆在屋里,我叫她们收拾。”
甘棠的东西大多还留在顾家,原本是和离次日便请族中长辈做个见证后再将东西搬走,东西收拾起来极快。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顾家角门处停下。
甘棠听到一阵吵闹声,透过车窗往外看,只见一群乞儿正在哄抢府中不要的东西。
她的眸光落在最远处,一头戴斗笠,生得瘦瘦小小的乞儿。
正是昨日在大街上送给她红薯小女孩。
她想起自己还没有给钱,吩咐青槐 ,“帮我拿一贯钱给她。”
虽一个红薯几文钱,可她昨日却因为那个红薯得到莫大安慰。
青槐道:“公子,我哪来这么多钱……”
说这话时,偷偷拿眼角瞟了一眼正襟危坐,闭目养神的顾雪臣。
甘棠这才想起她前两日在他衣裳里也知搜出十几文钱。
顾雪臣每个月领俸禄以后,会从俸禄里留出几贯钱来,将剩下的全部交给她。
他从来不开口跟她要,她亦从来不知晓他一个堂堂从三品的侍郎竟然穷成这样。
她只好吩咐青槐,“你去找后面马车找微月拿。”
青槐应了声“是”。
青槐一走,她忍不住问:“我走时不是将账面上所有的钱都给你了吗?就放在你书房卧室的那个紫檀木雕花矮橱里。”
他没作声。
甘棠原本还想要说他这个样子,旁人会以为她这个做妻子的管得有多厉害,随即想到他们已经和离,以后钱也不用上交,自然也不用理会那么多。
她觉得没意思,去看方才那个小女孩。
只见旁人都在哄抢食物或是衣裳,唯有她将几张不要的邸报小心一一叠好,放进搁在一旁的竹篓里。
邸报是朝廷发行的报纸,内容十分的一点儿都不亲民,平日里她瞧着都觉得累得慌。
这个世道,虽说女子也可读书,可那都是有钱人家。普通百姓,尤其是一些底层百姓,连温饱都困难,哪里来的闲钱读书识字。
她看得正入神,突然听到顾雪臣道:“我没注意。”
甘棠回过头来看他,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解释方才的话。
甘棠正要说话,这时青槐回来,道:“公子,那个乞儿说那个红薯是她送你的,不收钱。”
倒是个极有骨气的小女孩。
甘棠见顾雪臣视而不见,好奇,“大人难道不认识她吗?”
顾雪臣朝外头扫了一眼,随即收回视线,一脸冷漠,“不认识。”
竟然不认识!
可顾雪臣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撒谎。
这时角门开了,马车直接入府。
一路走去,亭台楼阁,假山嶙峋,花木扶疏,错落有致。
景色如旧。
就像是重回牢笼的甘棠托腮,一脸的不郁。
顾雪臣想起那日吵架时她说的话,摸摸她的头,“你放心,其他人并不知咱们和离之事,你莫要不习惯。”
甘棠斜他一眼,“我只是怕大人到时会不惯而已。”
“有什么不习惯的?”顾雪臣不以为意,“母亲心中还是很关心你的,嫂嫂亦是如此。”
母亲待她一向亲切和善,两位嫂嫂待她也是如同姐妹。
她就是母亲与两位嫂嫂的成见实在太深了。
都是一家人,没有什么误会是解不开的!
毕竟,家和才能万事兴!
甘棠似笑非笑,“但愿真如同大人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