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与顾雪臣不欢而散。
次日一早醒来,甘棠颇为头疼地望着精神奕奕的小顾雪臣。
昨日一早也是如此,原本忍一忍倒不觉得,可自从昨夜尝试之后,就心里痒得很。
等了许久才消下去,她穿戴整齐后才出门。
昨夜下了半夜的雨,禅院的院子里积了好处水滩。
甘棠出去时,青槐正在院子里排水。
见他出来,忙给她打水服侍她盥洗。
她盥洗完,见隔壁房门开了,轻云端着水盆自里头出来。
甘棠入了屋子,已经穿戴整齐的顾雪臣正由着微月给自己绾发。
两人对视一眼,皆不由自主想起昨夜之事,颇有些尴尬。
甘棠道:“时辰快到了,走吧。”
今日要在法华殿给未出世的孩儿做法事。
两人到时,净远方丈领着寺中长老以及九九八十一个沙弥等在殿中。
庄严的念经声伴随着袅袅檀香萦绕在整间大殿。
甘棠望着上面连名字都是一片空白的长生牌位心里十分难受。
顾雪臣知晓她心中难受,安慰道:“咱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他那日签和离书也是一时气急,心中从未想过与她和离。
他们以后一定会有属于自己的孩子。
“不会再有了……”有些失魂落魄的甘棠摇摇头。
这一日,法事持续到晌午结束。
自法华殿出来时,细雨濛濛,庄严巍峨的佛寺被笼罩在濛濛微雨,略显出几分寂寥萧肃。
顾雪臣习惯性想要替甘棠撑伞,可一抬头便对上一截冷硬似玉的下颌。
他够不着她,只好将雨伞给她拿着。
两人回到禅院内,顾雪臣见她又要出去,问:“你要去哪儿?”
她已经入了雨幕:“我出去走走。”
顾雪臣疾步上前拦住她,“你怎连今日这种时候都要出去?”
“这种时候怎么了?”本就心情不好的甘棠讥讽,“顾大人上次不也趁着我去寺庙同你的小师妹在虹桥相会。”
顾雪臣面色一白,抿着唇不作声。
虽说已经三月,可今年多雨水,天气格外凉。细密的雨丝刮到人脸上,如同针扎一般。
甘棠瞧着自己那张白如霜雪的脸上被雨水打湿,就连一对狐狸眼都失了光彩似的,瞧着怪可怜的。
甘棠突然觉得这话说的没意思。
她把雨伞撑到他头顶,用衣袖抹干净他脸上的雨水,淡淡道:“我们都和离了,我要去哪里,做什么,见什么人,同大人有关系?大人总这么管着我累不累?”
从前两人在一块时倒也没见他管得这么宽。
“怎么没有关系,”顾雪臣反驳,“你如今顶着我的身份出去,我——”
“原来大人是担心这个,”暗道自己在自作多情的甘棠冷笑,“大人尽管放心,我虽是商人,可也绝不会借着大人的身份作奸犯科!”言罢,拂袖离去,将顾雪臣一人留在雨里。
轻云见状忙撑着伞上前,红着眼眶叫了一声“小姐”。
神情失落的顾雪臣转身入了屋子。
轻云举着雨伞站在廊下哭。
直到微月过来,她才止住眼泪,哽咽,“都怪我自作主张!姑爷根本就没有同小姐和好的打算!”
这事儿她都唠叨两日了,微月只好安慰她,“有时候吵吵闹闹一辈子也挺好的。你瞧咱们小姐同姑爷从前从来不吵架,可说和离就和离。如今这样吵吵闹闹闹,俩人一日说的话要比从前一月说得要多,我反倒觉得这样更好些。人不能什么都藏在心里,对不对?”
话虽如此,可方才瞧着姑爷那么不高兴离去,二人终究担心。
正想着如何哄自家小姐高兴,院外响起敲门声。
轻云以为是“姑爷”去而复返,忙去开门,谁知却见一袭素衣,手持黑色油纸伞的妙龄女子。
正是夏夏。
夏夏见她二人眼眶微红,问:“怎么了这是?”
微月叹气,“小姐方才同姑爷又吵架了。”
夏夏惊讶,“他们两个不是和离了吗?”
“都怪我,”眼睛红红的轻云一脸愧疚,将那天夜里顾雪臣来的事儿与她说了一遍。
“家主都搬回广州府了,新夫人又处处同小姐过不去。她若是知晓小姐与姑爷和离,指不定怎么欺负小姐。我不想小姐回去受气。”
说着说着,又小声抽泣起来。
这个世道,一个女子,尤其是和离的女子,想要自立门户谈何容易。
“我知你是为她好,”对于这个深有体会的夏夏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好了去洗把脸,我去瞧瞧她。”
夏夏进去后,果然见“甘棠”神色哀伤地坐在桌前看书,见她进来,微微蹙着眉。
夏夏径直走到桌前,将一包果脯搁到她面前,“张记铺子买的,你的最爱。”
并不爱吃零嘴的顾雪臣不知怎的闻着那个酸味儿馋得口水生津,犹豫再三,捻了一颗酸梅。
才放进嘴里,就听她道:“顾雪臣那个贱人又欺负你了!”
顾雪臣被呛了一口,咳嗽起来。
“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夏夏连忙斟了杯茶递给他。
顾雪臣连吃了两杯茶才将卡在喉咙的酸梅压下去,不等开口,又听她道:“昨日顾雪臣那个贱人来找我了。”
将心中火气强行按压回去的顾雪臣问:“我几时找你了?”
说完,见夏夏正望着自己,立刻改口,“是吗?她找你做什么?”
夏夏惊讶,“昨日你不是还叫他来同我说铺子晚些签约。不过我跟你说,他那个人奇怪得很,昨日下午竟跑来找我,非要赖在我那里用饭。”
顾雪臣心中松了一口气,“你是说她昨日同你一块用饭?”
夏夏“嗯”了一声。
顾雪臣不动声色问:“对了,那个户部的右侍郎可找过她,找过我?”
“户部右侍郎?”
“对,姓商的那个。”
夏夏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么个人,“你说他呀,怎么好端端提起他了?”
顾雪臣抿了一口茶,“不过是想起来随便问问。”
原来如此。
夏夏颇有些遗憾,“你说你当初非要选顾雪臣,要我说,当初还不如选他。论起前途,将来未必会比顾雪臣差,人也生得也是风度翩翩。最主要听说他是独子,且家中父母早已不在,嫁过去既没有烦人的妯娌,又没有婆婆拿捏你,还不是你想怎也就怎也!哪像顾雪臣那个贱人!”
顾雪臣拍案而起。
夏夏惊讶,“你这般激动做什么,真瞧上了?”
“谁瞧上他了!”顾雪臣轻哼,“你今日来做什么?”
夏夏见“甘棠”今日待自己奇怪得很,以为她是今日给孩子超度心情不好,立刻长话短说,“牙行那边在催了,说是如果你再不签,就当你毁约了,按照约定,之前叫的五百贯定金也没了。”
“什么!”顾雪臣大惊,“她连铺子都买好了!”
*
雨一直下,街上行人零零散散,没什么生意的小商贩也都陆陆续续回家。
甘棠蹲在屋檐下望着对面的铺子,一边往嘴里塞果脯。
对面连着的三间铺子都是她定下的。只要签了约,马上就是她的。倒是拿来租赁也好,自己做买卖也好,也算是自己有个归宿。
可她还是心情不好。
每当这种时候,她就觉得赚再多的钱,好似也无用。
正发呆,一只烤红薯出现在她视线内。
甘棠抬起眼界睫,对上一对漆黑如墨的眼。
这是甘棠第一次见绛河。
很多年以后,当她站着这件铺子的二楼远远望着本朝第一位女状元正风光打马游街时,总能想起她年少时的模样。
分不清男女的小孩头戴斗笠,身穿一件打满补丁,洗得已经瞧不出颜色的衣裳,裤子短了一截,露出纤细的脚腕子,脚上穿着一双草编的鞋子。
今日下雨,露出外面的脚趾沾满泥泞。
许是缺乏吃食,清秀的面孔透着不正常的黄色。
甘棠甚至都有些担心过分纤细的脑袋,能不能顶得住那颗略显得有些大的脑袋。
这个一个毫不起眼的乞儿,却生了一对就像是在墨里浸泡过的漆黑眼珠,犹如黑夜里熠熠生辉的星辰。
她把比自己手掌还要的红薯递给她,一脸期待,“不要钱的,顾大人。”
正好有些饿的甘棠自她手里接过红薯,问:“你认识顾——你认识我?”
她“嗯”了一声。
顾雪臣并不爱出门,平日里除却衙署,去最多的地方便是去一品斋。
且他那个人奇怪得很,从不喜欢与百姓接触。每日里也只操心衙署分内的事情。
甘棠一时觉得稀奇,又忍不住多看她一眼,正好瞧见她正偷看自己。
不对,是偷看顾雪臣。
见自己被发现,立刻收回视线。
微微红了脸颊的小女孩紧紧抿着唇,左侧旋出一个浅浅的酒窝。
甘棠在心中“啧啧”两声。
顾雪臣那个狗东西出去招男人也就算了,还招这么半大的孩子。
真是个祸害!
两人就这么在屋檐下蹲了一会儿,她突然站起来,道:“顾大人,我先走了!”说完人就已经冲进雨里。
“我还没给钱呢!”甘棠忙追上去要给钱她。
她回头,笑,“真不要钱。我请大人吃。”不待甘棠说话,她又道:“若是下回碰见顾大人的娘子,我也请她吃。”
还要请她吃?
心中更加稀奇的甘棠只眼望去,见她跑到不远处的一个卖红薯的摊位前。
首摊位的是一个中年矮胖男人。倒穿得比她光鲜多了。
雨声有些大,听不见两人说什么,只瞧见那中年男人一见她回来,一把扭住她的耳朵,将她提离地面。
甘棠的一颗心瞬间跟着提起来,正要上前去瞧瞧,突然有人拍拍她的肩膀。
甘棠下意识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斯文俊秀的笑脸。
他笑起来一对桃花眼微微眯着,很是招人。
又是上次那只花孔雀!
甘棠懒得搭理他,又去看那个小女孩,谁知他们竟然已经不见了。
“还有吗?给我一个。”赵钦道。
“想吃不会去买!”甘棠朝他翻了个白眼。
怎么,她跟他很熟?
上次吃了她的瓜子,这次又厚着脸皮问她要红薯?
这人上次没有去张太丞医馆看脑子?
“我拿东西同你换。”他自怀里取出一本黄皮纸包着,四四方方的东西。
是一本《东京三剑客》
这有什么稀奇,大相国寺后面有一条街,晴天时不少人出来摆摊,莫说这个,《春宫图》都能找着。
她不屑地瞥他一眼,接着啃红薯。
那人也不生气,将书打开给她看。
甘棠随意扫了一眼,顿时愣住。
那是一个手持长剑的白衣少年。
风度翩翩,举世无双。
彩绘的工本图。
甘棠瞧着上面的画栩栩如生,一看就出自名家手笔。
但凡有些名气的画家绝不会画这种东西。
她从前也买过《东京三剑客》的画本子,画得十分粗糙。
而且因为没人见过三剑客的模样,是衣所有的画都是身着夜行衣,露出一对模糊的眼睛,全靠自己想象。
可这本册子上,除却那个白衣少年外,另外两个剑客一个是手持酒壶,举止风流的黄衣少年,一个是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穿得花里胡哨的少年。
像只花孔雀。
甘棠更加惊讶。
“同你换红薯好不好?”他笑,“顾大人。”
甘棠听着那句“顾大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嗝。
这个人奇怪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