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隐这厢,当时甫一回府,便去了松涛堂。


    彼时郦景文正在练字,待郦隐进门,他抬头一笑。


    郦隐举步过去,只见硬黄纸上,“天道”二字洋洋洒洒,运墨劲健,笔势惊龙,一派气吞山河之象。


    “祖父笔力更胜畴昔,日前老师还曾训我,宜效法您之朝乾夕惕,莫使寸阴轻掷。”


    郦景文但笑不语,他深深看郦隐一眼,搁下笔,比比手,引他往棋桌处去。


    郦景文二十登进士第,由司理参军积阶,至今官拜三司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四十余载宦海,升降如潮,他自认非庸碌之人,回首来途,可谓顺多逆少。


    然而,看看郦隐,仍不禁暗叹:天赐之颖,实非夙夜匪懈所能追也。


    就说这一手字,郦景文三岁握笔,六十余载霜晨月夕,从未少辍,却也堪堪可比郦隐十几年。


    然,话又说回来,量你天赋颖悟,再如何神彩秀彻,若不走正途,枉然也天赋者短短十数年的勤勉。


    “听闻杨家要与司家结亲?”郦景文边收棋盘上的残局,边闲闲散散开口。


    郦隐悬在半空的手微顿,须臾,捡起一颗棋子,放回竹纹墨玉罐中,才道:“孙儿不晓得,未曾听老师说起过。”


    郦景文呵呵两声,“秦州两年,你果然精进不少啊,翅膀硬喽。”


    郦隐闻言,顿时离坐,规规矩矩立于一侧,躬身道:“孙儿寸进,皆蒙祖父教诲,若非您提耳在命,孙儿岂有今日之尺寸。”


    郦景文瞥他一眼,又调开视线,慢条斯理收拾残局。


    片刻后,不疾不徐道:“你晓得,你们众兄弟中,祖父最看重你,极是期望你成经世之才,光耀我郦氏门楣。”


    郦隐说是,“孙儿的腿伤已无大碍,只等吏部的任命下来。”


    郦景文未接他这一茬,转而道:“我知你是深明大义的好孩子,也略知你心思。只是……宥之啊,尽孝虽天经地义,却须有度。莫忘你姓郦,肩上扛着我郦氏千钧重担,若纵一时之性,毁的不独是你的前程,更是我郦氏百年门楣的荣光。”


    “孙儿知道,孙儿万不敢纵性。”郦隐垂了垂眼睫,恭敬道。


    “不敢?”郦景文呵呵一笑,“你若真不敢,我郦氏满门倒可高枕无忧。”


    郦隐闻言,恭顺垂首,没再为自己分辨一字。


    祖孙俩一坐一立,静峙良久,郦景文才再次缓缓开口,他叹道:“我知你对此婚事心存不满,待过些时日,再纳一两房妾室便是。你素性通达,怎么在此事上如此执拗?”


    “孙儿从未想过纳妾。既已与陆二娘子成亲,我自会好好待她。”


    “你是我一手教养长大,我自是知晓你的秉性。既然想通了,那就最好。陆家这门亲,终归利多于弊。我听你祖母说,陆二娘子温婉聪慧,日子一长,你们自会两心相契。”


    郦隐没吭声,郦景文睨他一眼,继续道:“今日回门可顺利?”


    郦隐说顺利,“只是偶遇一桩意外之事,孙儿先斩后奏了,特来请罪。”


    残局已收拾完,郦景文执起黑子,稳稳落下,而后抬头直望郦隐。


    郦隐心领神会,坐了回去,执起白子,“祖父可还记得我蔺舅舅的二女儿?”


    郦景文的目光凝落在棋局上,闻言,长长“哦”了一声,“可是那个乳名叫阿恒的孩子?”


    郦隐说是,他执起茶壶为郦景文斟茶,“今儿我偶遇她,如今她一人孤苦无依混迹市井,着实不易。我心生怜悯,便自作主张,将她带回了府。”


    “确实自作主张了。”郦景文不悦道,“你可想过后果?”


    郦隐说想过,“我会嘱咐她,也会为她另寻一身份,绝不为祖父添困扰。”


    郦景文垂眼,凝望棋盘,沉吟片刻,缓声道:“昨日章公上疏,请求来年开春加一场馆职考,你有何想法?”


    大昱的翰林院负责起草诏书、撰写诗文、编纂典籍等,而所谓的馆职考,便是从中拔萃可参与朝堂要事商议的贤才。


    然而,入翰林院不等于取得参加馆职考的资格,须得正二品以上朝臣具表力荐,方许赴考。


    馆选三年一举,每次仅取一二人。对大昱士子而言,一经入选,便如御风而上,直入青云。


    眼下祖父如此问,身负延续郦氏荣光的郦宥之,自当竭力争先,于是恭顺道:“若能有幸进参大政,孙儿必倾尽所学,不负所期。”


    郦景文轻抚长髯,满意点头,“过两日我邀你岳父和章公品茗,届时你也来。”


    郦隐道是。


    待他落下一子,棋盘上瞬时弥漫剑拔弩张的气氛,郦景文眸子一震,不得不全神贯注于棋局。


    一局终了,郦景文险险获胜,他抬眸,望向郦隐的眸中笑意丰沛。


    昔日,郦隐的棋风似出鞘利剑,咄咄逼人,郦景文虽不赞许这般锐意,却也未曾点明。


    秦州两年风雨,磨去尖锐锋芒,添了俯瞰长远的内敛。


    不枉他亲手扶植,只有懂得不拘泥于一子一隅的得失,方能在风云翻覆间延续郦氏百年荣光。


    郦景文摩挲着手边建盏,静默片刻,笑了,“重情重义,本就是立德之本。祖父若加阻拦,反倒是我不教子孙向善。”


    郦隐:“祖父教诲,孙儿铭刻五内,未敢须臾或忘。”


    郦景文端起茶杯,啜饮一口。


    “这世道,她一介孤女过活,确实难。罢了,就留住府里吧。不过府中人多嘴杂,就按你所言,给她个身份……遮一遮罢。”


    郦隐恭肃道是,“祖父想的周到。过会子孙儿便去求祖母,只说是全州姨祖父家的表亲如何?”


    郦景文笑得意味深长,他说可以,“挡挡嘴罢了。只是我好奇,多年不见,你是如何一眼认出她?”


    四年多前,天子东封泰山,大赦天下,部分罪籍有望赦免为民。


    郦隐原想趁此良机,将探微从掖庭捞出。他托老师从中斡旋,未料数日后,老师回话,已有人捷足先登,先一步救探微于水火。


    几年间,郦隐暗中查访,只想知道是谁伸的援手。直至此刻,终于笃定——


    原来是他祖父,施恩不记名。


    自开蒙起,郦隐便由郦景文教养,祖孙感情甚笃。


    后来外祖家罹难,母亲至死对祖父怨念颇深,郦隐也陷入两难之境。


    这些年来,念及母亲衔恨而终,胸口始终似卧着一块冰。可偶尔也忍不住揣测,祖父未必只一味趋利避害。


    至少他也心怀愧疚吧。


    听完郦隐关于他与探微偶遇的简述,郦景文了然点头。


    “原来如此。”他说,“不过,她即依附于陆家,是不是不好贸然将她带回府?”


    “她并未依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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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家,只偶尔过去制制香罢了。”


    郦景文沉吟,“既如此,那便姑且在府里住下吧。”


    郦隐道声是,“宥之代阿恒向祖父谢恩。”


    郦景文呵呵一笑,“你是她何人,如何能代得了她?”


    郦隐默认。


    郦景文又是一笑,转而道:“你这腿啊,若没甚大碍,便不要再跛了,跛成了习惯,可不好改。”


    郦隐说是,“确实无甚大问题,只是行走间偶有隐痛。祖父放心,待明年开春,定能恢复如初。”


    郦景文眸光深远,定定凝望他最看中的郦氏掌舵人,片刻后,叹道:“若蔺家未遭那场横祸,你们的婚事怕早已定下。造化弄人呐,如今正妻怕是不能够了,若你真心喜欢,便请你祖母做主,将她纳为侧室。往后好好待她,也算不负当年两小无猜。”


    且不说,郦隐与蔺探微从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即便是,郦隐也断不能,纳她为妾。


    “您误会了。”郦隐肃了肃,正色道,“孙儿说过不纳妾,无心仪之人,绝非谎言。于孙儿而言,她同瑄儿无别,只是妹妹。况且,纵然蔺家零落,她也断不能人妾。日后她的终身大事,还望祖父祖母垂怜,为她择一门不求富贵,但心性良善的安稳人家,也算全了世交的一点情分。”


    “你能如此周全顾大局,祖父很欣慰。她的终身大事,我自会与你祖母细细斟酌,选个殷实良善之家,保她一世安稳,不愁衣食。”


    …


    不同于郦景文的处处敲打,多加试探,太夫人是真心想见一见蔺家后人。


    说起来,太夫人娘家与探微祖母娘家,还沾着些亲故,那样昌盛的人家,朝夕间便败落消亡,太夫人很是替他们伤感过一阵子。


    郦隐母亲与蔺三夫人素来交好,太夫人记得她那二女儿与郦瑄同岁,幼时经常来府里小住。那孩子随了她爷娘的好相貌,生得玉雪灵透,极是讨人喜欢。


    太夫人偏头问金嬷嬷,“你可还记得那孩子的模样?”


    金嬷嬷说记得,“那时她隔三差五来府里小住,还说要嫁给咱们五郎。小小年纪,不知羞臊,可把咱们五郎吓得不轻。”


    太夫人笑了起来,“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吓得五郎下了学也不敢回府,看见她,鼠见了猫儿似的躲。宥之啊,你可还记得这些事?”


    郦隐赧颜,为年少的自己做迟来的辩解,“也不是害怕她。只是课业繁忙,她叽叽喳喳实在干扰读书。”


    太夫人的笑意掺上惆怅,“我记得你母亲同我说过,要为你和蔺家女儿结亲,若没有那场祸事......”


    若没有那场祸事,与他成亲之人,也未必是她。


    当年周觅清与宋锦意确实曾口头上议过亲,但周觅清相中的,是与郦隐年纪相当的蔺知微。


    探微那句“我喜欢阿忱阿兄,我要嫁给阿忱阿兄。”于长辈们眼中,不过七岁孩童的童言稚语。


    于她自己,也不过是稚子无知。


    更莫提,若无那场家破人亡的祸事。


    若无祸事,她自当在父母羽翼之下安稳长大,待年岁稍长,晓得男女大防,便该对他远远避开。


    他既无机缘照拂于她,也无名目与她鱼雁相通。


    以他的性子,断也没法对她生出情愫。


    横竖算来,他们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