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瑜被他点到,才猛地回神,眼疾手快地过去扶起他。
“陆娘子,我与二哥也先行一步了,告辞。”说完,便搀着谢玄琅上了岸。
上岸时,他脚下不稳,差点不慎跌入河中,谢玄瑜才意识到他是真的醉了。
而且醉的不轻。
谢玄琅虽看着清瘦,但身量很高,到底是个男人,他勉力自主走了一段路后,将重心压在了谢玄瑜身上,谢玄瑜才意识到他竟然这么重。
“既然酒量像拂陵阿姊说的那样差,为何还要玩那么久啊,这不是打肿脸充胖子么?”
“多亏了我习过武,若是像拂陵阿姊那样柔弱的女郎来扶你,肯定早就被你压趴下了。不对,”她说着,想起今日的情况,又摇头道,
“拂陵阿姊才不会来扶你呢,你今日的态度肯定将人得罪了……”
谢玄瑜絮絮叨叨地念着,忽然发现她只要一提到拂陵阿姊,肩上的重量便会暂时减轻一下。
像是触发了什么控制他意识的关键词一般,提到她,他便要竭力维持一下自己的重心。
“拂陵阿姊?拂陵阿姊,王拂陵……”她又试了几次,屡试不爽。
即便是这样,这一路还是让她累得够呛,到谢府时,谢玄瑜将醉的神志不清的谢玄琅交给清影,转了转酸麻的肩膀嘟囔道,“一个文弱书生到底是为何会这般重……”
清影喏喏地接过自家郎君,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闻着他身上浓重的酒气问道,“郎君不善饮,今日怎喝了这么多?回去是要先沐浴么?”
谢玄琅点点头。
谢玄琅住在谢府西苑,院落北侧遍植潇潇青竹,正对着竹林的净室里,汤池泛起袅袅白烟。
清影扶着他进去便退下了,不似别的仆婢成群的士族子弟,他家郎君平日里就大部分事情都亲力亲为,沐浴时更是不喜人贴身伺候。
但清影也没走远,吩咐人去煮了醒酒汤后,他又去取了熏过香的干净衣物来,便在门外候着。
实在是郎君喝成这个样子,他有些不放心。
约莫两刻钟后,听着里面水声停了,清影才敲敲门进去送衣物。
谢玄琅闭目靠在池壁上,露出的上半身劲瘦有力,肌肉纹理分明,显然不似谢玄瑜以为的文弱书生模样。
和许多人一样,三娘子以为郎君不会武,其实他家郎君不但会武,还经常钻研暗器和领兵打仗,他的书房里就有不少兵书。
清影只掠过一眼便低下头,放下衣物退出了净室。
*
王拂陵回去后已经瘫了两天。
不得不承认,攻略谢玄琅这件事算得上她人生经历中的滑铁卢。她此前还从未在什么事上感到这么受挫、这么灰心丧气过。
她看着手上那颗显示谢玄琅好感值的珠子,止不住地唉声叹气。
系统跳到她怀里,用毛茸茸的爪子拍了拍她,“前进的道路是曲折的,虽然曲折,但总也在前进。宿主你看,他对你的好感值变多了呢。”
确实,王拂陵发现虽然谢玄琅对她的态度来了一个大反转,从先前的暧昧又变回了一开始高贵冷艳的样子——不,她想到那日离开秦淮河时所见,他们之间或许还不如初见时。
但让她费解的是,珠子里的红色却是较之前更浓郁了些。
她根本就摸不清谢玄琅的心路历程,这感觉就像是她明明什么都不会,但却考了个不错的成绩。谁知道下一次考的是好是坏呢?她心里没底啊!
系统搓了搓兔脸道,“这不是考试,宿主最好不要这样机械化地类比。”
系统看她愁眉苦脸的样子,跳过去蹭了蹭她,“那宿主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王拂陵托腮,“还能怎么办?当然是继续攻略他了,只是,我得好好想想要怎么做……”
可惜,没等她想出办法来,王氏府里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她那隐居东山的便宜父亲王晖回来了。
得知郎主回府那日,整个王氏府里都忙碌起来,因他隐居许久,院子里还要重新打扫一番,另外添置些东西。
王拂陵看着府中仆婢忙碌进出的样子感慨道,“看来父亲真是离开很久了,我记得我当初回来时,听风院可没有这般忙碌。”
青枝笑道,“那怎么能一样,娘子的院子,郎君差人日日打扫着,还时常亲自过来看看,故而娘子回来时,听风院才那般整洁。”
王拂陵闻言一愣,她倒没想到是这样。
两人正说着,她一抬头便瞧见王澄正朝这处走来。
近日建康又步入了连绵的雨季,雨丝如柳絮纷乱飘飞,他的面容在暗沉的天色下竟显出别样的明净俊朗。
她明明只是个穿来几个月的异世之魂,可此时看着这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王拂陵讶异于心中涌现的温暖熨帖。
这就是刻在骨血中的亲情么?
王澄凝眉不展,垂眸静静看了她一会儿,似在纠结着什么。
“阿兄,我听闻父亲要回来了。”
“嗯。”
“你怎么瞧着不高兴?”
王澄抿了抿唇,“阿陵,你回来那日曾问及父亲母亲的事,我想今日该告诉你了。”
王澄带她去了府中主院的一个房间,推开门,灰尘便扑面而来,王拂陵掩唇咳了两声,才看清屋里的布局。
这里与院子里的许多房间都差不多,唯有西侧墙正中间砌着一个壁龛,周围有被烟火熏的发黑的痕迹,像是有人曾在这里供奉过香火。
“这是?”
“这里曾经供奉着母亲的牌位,”王澄解释道,“母亲去世多年,父亲母亲感情甚笃,母亲去世后,父亲便带着灵牌隐居了。”
王拂陵心中没有太多惊讶,早在她回府那日听说府里就他们兄妹两人,父亲隐居时,她便有了猜测。
“母亲是因何身故?”
王澄默了默,终是低声道,“死于难产。”
王拂陵打量室内的动作一顿,王晖夫妻就他们兄妹两子,是因谁难产不言而喻了。
“那父亲……”
王澄看出她想问什么,出言安慰道,“父亲过去只是出于丧妻之痛,才显得对你不亲近。如今时隔多年,定然不会再那般。”
王拂陵明白了。想来王晖是个爱妻如命的,妻子因为生女儿难产而死,他便因此恨上了女儿,辞官隐居说不定也有此原因。
她也没有问王澄“那般”到底是哪般,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态度。
雨愈下愈大,等到了入夜时分,已成倾盆之势。王晖便是在这样的雨夜回到了王氏府。
同历史上的魏晋时期一样,晋朝门阀士族极重孝道,尤其是身为士族标杆的王谢之流。
儒家讲百善孝为先,而在这个时代,孝已经不仅仅是儒学伦理中的一部分,更是官员选拔和为政的一项标准,直接关系到个人的政治前途。
这个雨夜,王澄带着王拂陵,领着府中一众仆婢,站在门前迎接王晖的车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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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已是四月,但雨夜仍有些寒凉,王澄脱下自己的外衣刚给王拂陵披上,便见一辆马车朝这边驶来。
门前众人皆行大礼,王拂陵跟着王澄一起跪在湿漉漉的地上,衣裙瞬间便从膝盖处往上洇水,凉意侵袭着薄薄的皮肉,直渗进骨缝里。
马车缓缓停下,仆从打起车帘,一个儒雅的中年文士从马车中步出。
王晖眉目温润俊秀,皮肤白皙,身姿挺拔朗肃,单从面上完全看不出已逾不惑的年纪。
“儿澄与阿陵恭迎父亲回府。”
王澄说完,四周静悄悄地,一时唯有噼啪坠地的雨声。
王拂陵能感觉到落在身上的视线,含着挑剔的打量,伴随着雨水的寒气,让她不由自主地打哆嗦。
过了许久,才听王晖道,“起来罢,无需这般大的排场。”
王澄起来后,顺势刚将王拂陵扶起,就听王晖道,“阿澄,与我讲讲近日朝中和建康的情况罢。”
王晖抬起一只手,王澄便连忙过去扶住他,在王澄如同工作汇报一般的讲述声中,王拂陵抬起头,看着王晖一路进了府中,过程中没有多看她一眼。
王拂陵也没觉得失望,毕竟她从小就没有父亲,若是突然来一个爹对她嘘寒问暖,她反倒才要觉得不适应。
只是谢玄琅那边暂且顾不得了,她一边往听风院走,一边在心里叹气,这爹看着面善,但她总有一种他会对自己很严苛的感觉。
这天晚上,伴随着窗外的风雨声,王拂陵做了一个梦。
梦里似是年关,府里到处都贴上了红色的春联,本应显得喜气洋洋,只可惜暗沉沉的天下着冷冷的冬雨,雨水打湿春联,往下淌着红色的墨痕,看着有些不详。
画面一转来到听风院,王拂陵看到一个小小的她卧在床上,约莫八九岁的样子,面色被烧的通红,似乎神智都有些不清醒。
婢女端了汤药来将她唤醒,她迷迷糊糊坐起身,尝了一口汤药便皱着小脸吐了出来,之后任那婢女怎么哄劝,都不能再让她喝下一口。
这时,王晖与王澄一同进来了,似是来看望她。
她正拒不喝药,口中还含糊喊着“阿娘”“妈妈”之类的词。
王晖站在床前看婢女哄了她许久,又被她吵得心烦,抬手就打了她一巴掌,“你还敢叫她?”
女孩子稚嫩的小脸上瞬间就浮现出红肿的巴掌印,被打的半边脸高高肿起,指印清晰可怖。
小小的她被吓得大哭,引得王晖面色更加不耐,作势要再打,彼时还是个小少年的王澄张开手臂,气愤得拦在她身前。
“父亲,阿妹还小。母亲之事,她也是无辜的,阿妹又何尝希望一出生便失去母亲!”
王晖被他气的失去理智,怒吼道,“她无辜,你身在九泉之下的母亲难道就不无辜?你母亲当初就不该生下她……”
想起往事,王晖摇了摇头,眸中水光闪烁,“当初我便不欲再让她生产,是她说,她觉得一定还会有个与她有缘分的女儿,可谁料……”
他看着病床上的王拂陵,恨声道,“有缘分?我看此女分明是克母!”
王澄将王拂陵抱在怀里,也哭的泪如雨下,但仍是坚定道,“不,吾妹是吾母生命之延续,我不许父亲这样说阿陵。”
父子两人无言许久,最终王澄抬起头低声道,“等年节一过,父亲还是回东山罢……”
窗户吱呀一声被风吹开,王拂陵从梦中惊醒,茫然地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