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拂陵是家里的独女,对于王澄这个妹控得有些夸张的便宜兄长,她一开始说没有不适应是不可能的。


    她还记得刚到建康见到他时,王澄红着眼,抬手将她从马车上抱下来,举动着实吓了她一跳。


    可刚才从那个梦里苏醒的瞬间,她心头忽然涌上千百种难言的心绪——委屈、感动、难过……心中还有无法忽视的脉脉流淌的温情。


    梦中小少年的怀抱,温暖得仿佛记忆里的母亲一样。


    纤瘦挺拔如幼竹一样的、尚未长成的少年,柔弱坚韧的女人,在梦里梦外照顾她长大的人。


    王拂陵自从来到这个异世界,便努力地让自己不与这里的人产生深厚的情感联结,对她来说,这里的每一丝情感牵绊都是她回家时的心理压力。


    她下床来到被风吹开的窗前。


    雨渐渐停了,缺月在细碎的叶影间忽隐忽现,雨后清新的草木香与土腥气一同扑面而来。


    她不得不承认,在这样的夜晚,她的心终于还是被那些莫名的情绪撬开了一条缝隙,那些情感宛如本来就出自她一般,终于复归她身上。


    翌日。


    王澄来听风院看她,王拂陵才知道王晖此次回京的原因。


    “长公主的寿宴?”


    “是。”王澄解释道,“长公主司马藜生辰将近,长公主先前嫁与族兄王圭为妻,后来族兄病逝,长公主便孀居公主府。此次寿宴父亲昔日的好友也会参加,故而特地返京一趟,想来不久便会回东山了。”


    王拂陵听着他巴不得老爹快点走的语气,没忍住笑出声,“怎么听上去阿兄很希望父亲早日离京?我还以为父亲在的话,你身上的担子会轻一些。”


    王澄也笑了起来,笑完却又认真地摇了摇头,“父亲回来得太晚了,我们兄妹早就过了需要他的时候。”


    “可是孝为立身之本,我们身为士族子弟,看上去光鲜尊崇,所拥有的一切也不过背靠宗族,对父亲不得不尊重。但阿陵,你在阿兄心里永远是最重要的。”


    王拂陵知道,他是担心她会因王晖的态度难过,便笑了笑,“阿兄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亲人,父亲如何,我并不在意。”


    王澄细细看过她的面容,确定了她说的是实话,这才放下心。


    王晖虽然撂了朝中的挑子,隐居东山多年,但这恰恰迎合了晋人崇尚自由,追求自然的风尚,再有出身和学识的加成,让王晖在士族中的声誉不降反升。


    故而这两日王氏府可谓车马盈门,宾客如云,前来拜访者络绎不绝。


    王拂陵这厢就惨多了。


    王澄虽然是个妹控,但之前从不会限制她的人身自由,而王晖回来以后,她却是连府门都轻易出不去了,每日只能窝在听风院,和青枝歧雾打打牌,或者听张神爱讲点外面的事。


    好不容易熬到了四月二十七,王拂陵终于能出门。


    这日一早,她便与父兄一道赶往了长公主府。


    按照王澄的说法,长公主还算是她的堂嫂,今日免不了要打招呼,王拂陵提前问了王澄公主是否好相处,王澄只让她不必担心,道是今日见了面她便知道了。


    回忆起王澄当时难以形容的表情,王拂陵倒是对这个公主产生了些好奇。


    青枝跟她讲过一些公主的事,说公主是陛下亲姐,司马氏诸王纷争,他们姐弟一脉此前并不被看好,直到后来司马藜嫁给丞相长子王圭,先帝驾崩后,便从族中挑选了过继过来的司马垚为储君。


    正想着,马车已然到了公主府门口。


    歧雾打起车帘,王拂陵正准备下车,却一眼就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只见谢玄琅褒衣博带,周身环佩琳琅,正朝这处走来。


    积石有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王拂陵顿了顿,整理好面部表情,挤出一个灿烂到有些谄媚的笑来,“谢二郎君。”


    谢玄琅面色不改,从容矜持地颔首,“王娘子。”客气得仿若初识一般。


    王拂陵也没在意,自顾自跟上他的脚步。


    两人乍一入府,王拂陵便看到一个背对着他们,正在与王晖交谈的女子身影,瞧着似乎有些熟悉。


    “好像在哪里见过?”


    谢玄琅脚步微微一滞,倒不是因为瞧见那女子,而是这身影让他想起了佛诞节那日。


    想到他那原本想要弥补她的可笑的心意,回忆如昨,似历历在目,他不禁抿了抿唇。


    他垂眸看了一眼王拂陵,她正凝着眉头思索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全然没留意到他的目光。


    他的神色倏地冷了下来。


    突然,那女子招呼完王晖转过身来,王拂陵这才看清她的面容,颓白冷艳,病态却显得风流,俨然竟是那日见过的司娘子!


    司马藜朝这处走过来,王拂陵听身边的谢玄琅抬袖行礼道,“见过长公主殿下。”


    她惊讶地睁圆了眼,下意识也准备行礼,却见司马藜浅浅笑了起来,对二人道,“免礼。”


    寒暄过后,两人本想离开,司马藜却叫住了王拂陵,“七娘,我有话要与你说。”


    王拂陵只得留下,眼睁睁见谢玄琅先行离开了。


    司马藜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出口问道,“七娘如今心中可有心悦的儿郎?”


    她语气温和,倒真有几分姑嫂的亲近闲叙家常的感觉了,但直觉告诉王拂陵,她不仅仅是八卦这么简单。


    虽然司马藜的态度还算亲近,但王拂陵也不至于跟仅见过两面的她倾吐感情上的事。


    于是她想了想,作出一个羞涩含蓄的表情,“并无。殿下怎么问起这个?”


    司马藜摇了摇头叹气道,“你以前可是叫我嫂嫂的。”


    王拂陵有些局促道,“殿、嫂嫂,我对过去的人和事,都不大记得了。”


    司马藜笑道,“我知道。我还要招呼宾客,你先入宴罢,闲话我们稍后再叙不迟。”


    王拂陵应声离去了,她回忆着谢玄琅方才走的方向追了过去,想着不知能否遇见他。


    完全没注意到身后司马藜深深盯着她的目光,司马藜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不要怪我,七娘,这也是为了你好。”


    王拂陵在公主府后花园的一座六角亭里瞥见了谢玄琅的身影,他正独自站在亭中赏景,王拂陵想到他的耳疾,想来他在宴会这种人多纷乱的场合会有些不适应。


    不过这倒正好给了她可乘之机。


    谢玄琅这副温静有礼的样子很是得体,可她却觉得不舒服,她知道他温和的表相之下是疏离,周到又让人无从下手。


    她要真正走进他心里,就一定要把这层体面的外表撕掉,她要他失态,甚至是失控。


    王拂陵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正准备吓他一跳。


    寻常人都会被吓到,更遑论一个没有听觉的人,她已经开始期待他被吓到的样子了。


    可不料她刚靠近,正准备拍他,原本背对她无知无觉地站着的人,突然转了身。


    四目相对,王拂陵抬起的手又缩了回去,摸摸脸,捋捋头发……人在尴尬的时候果然会很忙。


    “王娘子?”反倒是谢玄琅先出声,见她一套小动作下来,他歪头微讶道。


    王拂陵扬起一个笑,“好巧啊,郎君也在这里。”


    谢玄琅摇摇头,淡定地拆穿了她,“不巧。娘子方才盯着琅看了许久,来时也刻意放轻了脚步。”


    王拂陵惊讶道,“你怎么会知道?”难道这人背后还长了眼睛不成?


    “失聪之人,其他的感官便会格外敏感。”


    “原来是这样。”王拂陵点点头。


    “所以,娘子方才意欲何为?”他似乎对这个问题很坚持,又问道。


    王拂陵揪了揪袖口,“只是见郎君一人站在这边,来陪郎君解解闷罢了。”总不能说是想吓唬他。


    谢玄琅闻言扯起一抹笑,“娘子心善,对琅竟也不吝关心。”


    “我对郎君自然关心,”他的笑意不乏嘲讽,王拂陵也没了兜圈子的心思,直直地盯着他道,“拂陵可是哪里惹了郎君不快?”


    谢玄琅静静与她对视,黑眸似静水流深,让人猜不透。


    “并无。娘子何出此言?”


    “若是没有,郎君为何不唤我拂陵了?”


    她的目光执着而赤诚,在他看来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他不自觉移开视线。


    “我记得在瓦官寺那日,郎君对陆娘子还不熟悉,为何那日却会与陆娘子一同出现在画舫上?”


    “郎君可知那日我的心情?枉我原本还以为我们……”


    演到深处,也不知是她入戏了还是那日的郁闷心情再次感染了她,她竟然真觉得有些失落难堪,连语气也不自觉地低了下去,连她自己都觉得听上去像是被伤了心。


    “我们?”谢玄琅闻言却复又看向她,唇角含着一抹讥讽的笑意,“娘子不是也唤我郎君么?况且,我与娘子不过君子之交,又有何可称得上‘我们’?”


    “君子之交?”王拂陵反问的语气都差点变了调。


    是亲过嘴的普通朋友关系吗?这时代已经开放成这样了?


    谢玄琅见她这副匪夷所思的表情,一步步朝她走近,他倾身靠近她,高大的身形覆过来时宛如玉山之将倾,“不是娘子亲口说的么?”


    他离得近了,王拂陵才意识到他身上那股浅淡的冷香竟也可以如此强势,宛如一张细细密密的网,将人牢牢困住,她下意识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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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听到他的话,她后退的动作却一顿,“我说的?我何时——”


    她在脑海中飞快搜刮着记忆,她到底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还被他知道了?


    回忆到某个节点时,思绪骤然停住。


    难道是王澄拿着男子画册给她挑选那日?他们说的话被谢玄琅听到了?!


    谢玄琅见她似是想起来了,这才冷冷直起身。


    “阿兄来找我那日,你来找我了?为何没有让我知晓?”


    谢玄琅摇摇头,“令兄为娘子物色夫婿,娘子正急着撇清与我的关系,琅又何必上前自取其辱?”


    原来是这样,原来那天他也在,怪不得后来他对她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王拂陵终于明白了,同时心里的小人也流下两行面条泪,这误会闹的……


    王拂陵见他面色冷淡,一副不想和她这个渣女多说,正欲离开的样子,忙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解释!”


    “琅那日就在门外,娘子与令兄的交谈我都看得明明白白,还有何可解释的?”谢玄琅作势要拉出自己的衣袖。


    王拂陵攥的更紧,忙急声解释道,“我也不知阿兄那日为何拿着那本画册来找我,他那日问及你,我只是想你二人向来不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才不得已说谎!”


    “哦?如此说来,倒是琅叫娘子为难了。”


    王拂陵见抓不住他,这生气的男人简直比过年的猪都难抓!


    她便索性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我都解释清楚了,二郎难道还要与我置气么?”王拂陵抬头瞧着他,试探道,“不然,若你心里实在不痛快,我便去与阿兄坦白我们之间的交往?”


    这话听上去倒像是他在向她索要名分一般了,他又何尝没有自己的骄傲,谢玄琅面色淡淡,“不必。”


    王拂陵心下松了一口气,他如果坚持要她跟王澄坦白,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觑着他面色似乎好了不少,总算比之前有点生动的活人气了,便抱着掌下纤细劲瘦的腰身晃了晃道,“那你可还生气?”


    谢玄琅:“……”


    “二郎?”


    谢玄琅:“……”


    “二哥哥?”王拂陵放软了声音又唤道。


    这个称呼一出,王拂陵只感觉自己过往的贞操和脸皮都尽碎了。


    这个时代,“哥哥”这种叫法还非常罕见,虽不至于像后世宋元时期那样常见地指代情郎,但这亲昵的叠字叫法和她甜软的语气,还是让她自己都没忍住老脸一红。


    但她转念一想,谢玄琅根本听不见声音!


    他虽然能读出她说了什么,但对她甜腻的声音却是无法感受到的。


    思及此,王拂陵不禁撼恨尴尬地只拍大腿,直道这贞操是白白抛弃了!


    听见她的称呼,谢玄琅愣了愣,乌黑冷冽的凤眸罕见地睁圆了点,显出点少年人的稚气与明秀。


    二哥哥?


    他在心里回味了一遍她的称呼,这是什么叫法,是叫他兄长?


    他虽然确实比她大些,但这种叫法似乎天然地含着些亲昵。


    更遑论她又甜又软的嗓音,更是增添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他忽然觉得耳朵有些痒,碍于在她面前,被她这般明亮专注的视线瞧着,他只得忍耐着。


    可这痒意却像是没有分寸的小蛇,发觉无人能管束,它不止没有收敛,反倒变本加厉地往他内心深处钻去。


    痒意细细密密地,像蚂蚁一样噬咬着心房,他忍耐得指尖都开始泛起酥麻。


    “放开我。”


    “我不。除非你先说不生气了。”王拂陵坚持道。


    实在是她根本没有勇气再这么死皮赖脸地缠他一次,如今好不容易知道了问题所在,气氛都已经到这了,她豁出去无论怎样都得让他消气。


    “你兄长来了。”


    “这招不是这么用的,”王拂陵摇摇头,耐心地指导他,“你的语气要夸张一点,大声一点,起到震慑对方,让对方下意识照你的话去做才行。”


    竟然还想去她的招数去骗她?


    王拂陵手底下稳如泰山,不曾松懈分毫。


    “……”谢玄琅垂眸,淡淡道,“是真的。不信的话,娘子回头。”


    不是吧……


    王拂陵感觉自己的脖子都僵硬了,转头的时候,她仿佛能听见自己的颈椎骨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短短两秒像是被拉长了无数倍。


    她转过头,看到王澄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凉亭边,目光落在她环抱着谢玄琅的手上。


    空气寂静得仿佛被抽成真空,王拂陵咽了口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