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的雪终于停了,太阳还没出来,天边泛着一层青白色的光,把院子里的积雪照得亮晃晃的。
村委会的大院里,挤满了人。
村长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赵家那点黑了心肝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话说得又重又难听。
他把手攥成拳放在唇边咳了两声,“咱们靠山屯,虽是个山沟沟,但也是讲王法、讲人性的地方!”
“赵铁柱家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败坏的是咱们全村的名声!今天,咱们就按老规矩办!”
村长指着赵家口子,继续说道:“我代表大队宣布几条处理意见,待会儿全村举手表决,要是通过了,我就把这个处理意见写成报告,交到公社去备案!”
“第一,罚赵家一年内,不参加咱村的扶贫政策!第二,罚他家拿出十斤苞米面,送到林晚家,当给孩子的补偿。第三,以后这孩子跟他们赵家没半点关系,但他们每个月必须给孩子五毛钱生活费,由大队监督。”
赵家两口子耷拉着脑袋,站在院当间,屁都不敢放一个。
会开完了,孩子的事还是没个着落。
林晚把那十斤苞米面扛回家,往仓房的缸里一倒。
刚收拾好,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顾景舟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李秀英。
“小晚,顾医生来看看那孩子。”
顾景舟走到炕边,仔仔细细给孩子又检查了一遍,看孩子气色不错,呼吸也均匀了,才放下心。
他抬头看着那鬼机灵的丫头直皱眉,顿了顿开了口。
“林晚同志,你是在为这孩子的去处发愁?”
林晚点点头,看着顾景舟认真道:“顾医生,我想给这孩子找个好人家,你…见多识广,认得人也多,有没有那种家里没孩子,为人又和善的家庭?”
顾景舟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权衡着什么。
“有倒是有,只是…”
林晚紧张追问:“只是什么?”
“我认识县食品厂的一位张科长,”他娓娓道来,“我前段时间去县医院开会,院长让我接待了一个病人,正是张科长的爱人,闲聊的时候,她说自己身体不能有孩子,是她们两口子这辈子的遗憾。”
听到这儿,林晚眼睛亮亮的,她情绪一激动上前一把抓住了顾景舟的手腕:“真的?那…那他们愿意收养吗?”
她小手有些凉,抓得很紧,那丝凉意隔衣袖传了过来。
顾景舟手腕僵了一下,他垂下眼帘,看着她的纤细的手指,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林晚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上一热,赶紧松开了手,有些尴尬的往后退了半步。
顾景舟若无其事地把手收了回去,插进白大褂的兜里。
这丫头往日里都大大咧咧的,今天这副别扭的样子也很可爱。
“愿不愿意,看的是缘分。”他勾了勾嘴角:“况且,这孩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林晚咂摸了半天,明白了过来。
——是啊,这孩子可真是个小福星啊~
“怎么样?林晚同志敢不敢跟我去县城试试?”顾景舟看着她神情的变化,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些。
林晚迎上他那双带笑的眼睛,一扬下巴。
“有啥不敢的!我去!”
去县城那天,难得的大晴天,阳光照在雪地上明晃晃的。
林晚把孩子用新的棉袄包好,外面又裹了好两层小棉被,结结实实抱在怀里。
顾景舟推着他那辆二八大杠,等在院门口。
李秀英把一个装着热乎乎苞米饼子的布包,塞到顾景舟手里,一个劲儿地嘱咐:
“顾医生啊,这路上雪滑,你慢点骑啊,小晚啊,你抱好孩子,风大,别给她冻着了。”
“知道了娘!你快进屋吧!”
林晚抱着孩子,小心翼翼地侧身坐在自行车后座上。
顾景舟蹬着车,车轱辘在化了一半的雪泥地里,压出两道深痕。
路不好走,车身有些颠簸。
林晚怕孩子颠着,一只手紧紧抱着孩子,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就抓住了顾景舟腰侧的衣角。
他的衣服上,有股干净的皂角味儿,混着点淡淡的草药香,闻着让人心里头安稳。
感觉到手里的衣料有些僵硬,她才意识到自己抓得太紧了,想松开又怕摔着,只能把力道放轻了些虚虚地捏着。
到了县城,顾景舟领着她,进了一家百货商店。
他自个儿掏钱,给孩子买了一罐麦乳精,又扯了两尺如今最金贵的灯芯绒布。
“顾医生,你这是干啥?”林晚赶紧拦着。
“第一次上门,总不能空着手。”他说得理所当然,“再说,这也是给孩子的一点心意。”
国营饭店的二楼包间里,那对干部夫妇早就到了。
男人戴着副眼镜,看着斯斯文文的。
女人穿着身得体的呢子大衣,头发盘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有文化的人。
两人看见顾景舟进来,都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客气的笑。
顾景舟把带来的东西放在桌上,介绍道:“张科长,嫂子,这位就是我跟你们提过的林晚同志。”
林晚抱着孩子,紧张得手心都是汗,对着两人,有些拘谨地点了点头。
那位姓张的科长夫人,目光落在孩子身上,就再也挪不开了。
她慢慢走过来,声音放得很轻,生怕惊着了孩子。
“这……这就是那孩子?”
林晚看她那副样子,心里头有了点底,把怀里的孩子,又往她跟前送了送。
张夫人伸出手,想摸又不敢摸,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自个儿男人,声音里带上了点哭腔:“老张,你看她……多乖啊。”
她从林晚怀里,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接了过去。
那动作,生疏又郑重。
孩子在她怀里动了动,小嘴砸吧了两下,竟也没哭。
张夫人看着,眼泪吧嗒一下,就掉了下来。
这顿饭,吃得安安静静。
那两口子,谁也没动几筷子,所有的心思,都在那个小小的婴孩身上。
临走的时候,张夫人抱着孩子,怎么也不肯撒手了。
张科长从兜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塞到林晚手里:
“林晚同志,这孩子,我们想留下。这点钱,你拿着,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也替我们谢谢靠山屯的乡亲们。”
林晚没接那钱。
她把自个儿带来的那个布包,放在了桌上。
她把赵家赔的那十斤苞米面,还有她自个儿攒下的二十块钱和几尺布票,都拿了出来。
“张科长,嫂子,”她看着两人,一字一句地说,“钱,我们不能要。”
“这孩子,要是你们真心疼她,就好好待她,把她当亲闺女养。”
她又把桌上的那些东西,往他们跟前推了推:
“这些,是孩子在村里吃的百家饭,也是我们靠山屯的一点心意,你们拿着,给孩子做点吃的,做身衣裳。”
她顿了顿,看着已经被张夫人裹进怀里,只露出个小脑袋的婴孩,轻声说:“往后她就是你们的孩子。”
张科长看着林晚,眼神里多了几分真正的欣赏。
他把那个信封收了回去,没再坚持。
他沉吟片刻,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
“林晚同志,我听景舟说,你们靠山屯最近在搞一个生产小组,做的辣白菜,都卖到国营饭店去了?”
林晚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是,刚起步。”
张科长笑了笑:
“我爱人单位是县食品厂的,他们最近正好在研究开发新的罐头产品。你这个辣白菜要是真不错,改天,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从国营饭店出来,外头的日头已经偏西了。
顾景舟推着车,走在林晚身边。
“你把钱都给了他们,自个儿怎么办?”
林晚揣着手,踢着路边的小石子不在意地说:“钱没了,再挣呗。那孩子,能有个好人家,比啥都强。”
“你倒是大方。”
“那可不?”林晚一扬下巴,
“我跟你说,我们生产小组的辣白菜,现在可是国营饭店的抢手货!我以后,是要当大老板的!”
她正吹着牛,顾景舟突然停下了脚步。
“林晚。”
“啊?”
“你以后……想不想,来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