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清野眸光一颤，唤道：“阿渺……不要做傻事。”
程渺却道：“不是傻事，我不想你死。”
事实上，从刚才她被薛戎送走的那一刻起，系统就一直在疯了般叫嚣，说魏清野要是死了那她的任务也彻底失败了，她将永远回不了家。
程渺迫不得已再次使用了系统的帮助功能，让系统将她送了回来。她怕她任务失败，她已经误打误撞在这个世界待了太久了，她想回家。
只是等她回来之后，看到被薛戎死死压制的魏清野，那个宁愿死也不愿让薛戎来捉她的魏清野，程渺第一次觉得，她或许不该单纯地将魏清野当做她的任务对象。
文字铸就了魏清野，但在文字之外，魏清野挣扎着长出了血肉。他有自己的恨，自己的窘迫，自己的坚持，自己的喜怒哀乐。
魏清野试着对她好，已经很久了。从红雨洞中救回她那次，魏清野月色下背着她回客栈、在张县令府中那次，魏清野替她挡去了红雨的攻势，以及从薛戎手中一次一次将她救走。她教他的他也在慢慢学，学会了说谢谢，学会了安慰她。
她不是什么清心寡欲的圣人，无法再视而不见，无法再给自己洗脑那只是任务对象了。
程渺想，她或许能做点什么。不是为她的任务对象，而是为魏清野。
那就换下魏清野吧，反正她还有重生机会的不是么。
坑边的风很大，坑很深，程渺很害怕，可她不会退缩。
薛戎掐着魏清野脖子的手松开了。
透过白纱，他盯着那抹桃红色的身影，慢慢地，那身影和五十年前的江晚月重叠在了一起。
薛戎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震天响的雷声，村民手中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叫骂逼迫声，以及那又小又坚毅的声音，她说：“错都在我，我死，你们放了江七吧。”
薛戎的手在颤抖，其实不止，他整个人都在抖。
他像五十年前一样伸出双手，乞求地道：“你……过来。”
同样的，程渺如江晚月一般摇了摇头。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他简直分不清这是程渺还是江晚月。
薛戎还在恍惚中，魏清野一把掀开薛戎，不顾脖子上的伤势，跌跌撞撞向程渺走去。
他很紧张，一边走一边注意着程渺，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眨一下眼睛，程渺就跳了下去。
“阿渺，乖，过来。”
程渺终于意识到了魏清野在叫她什么，原来有些改变是她不曾注意到的，比如她现在注意到了魏清野说话时她不曾注意过的温柔，以及，颤抖。
她也想过去，可是她不能过去。她知道薛戎今天是非要炼阵不可，他们都打不过薛戎，那么注定今天必须有一个人葬身于此。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她都不想要魏清野死。
“别过来！”程渺喝住了魏清野的动作。
冲天的火光中，程渺冲魏清野笑，那笑容很恬静，却刺痛了魏清野的眼睛。
她开口，仿佛在和他闲话日常：“魏清野，以后天冷一定要穿厚一点呀，一定一定要记得！我不能再给你找衣服啦，也不能再照顾你啦。”
听着程渺遗言也似地这么说，魏清野喉头哽咽，哀求地道：“你过来好不好，不要跳。”
程渺温柔地注视着他，将这个青衣墨发，身形瘦削的魏清野深深地看进眼里。
“魏清野，你的命从现在起算是我给你的，你不许死。”
说完这句话，程渺不再留恋，纵身往坑中跳去。
“程渺！！”
程渺听到了魏清野的嘶吼声，程渺感觉她的心好像被攥了一下，不然怎么会那么痛呢。
风像刀子一样劈过她的面庞，程渺往咒文密布的坑中急速坠去，心中却出奇地平静，像泛着小舟随波飘荡一般。
一切的一切暂时都可以结束了，程渺平静地接受自己的死局，可还是感到有些惋惜以及对未来的迷茫。
她想，等她再醒来的时候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呢，到时候魏清野还会记得她吗。
她脑海里闪过很多种想法，还未理清楚时，一道白色的身影向她奔来，在她快要坠入坑底时，薛戎接住了她。咒文一味地吞灭一切，程渺的衣角碰到了咒文，很快起了小火星，薛戎施了个诀，将火星灭去。
抱着她的那双手抖个不停。程渺抬眼，薛戎紧绷着下巴，嘴唇紧抿，很生硬。
她很快意识到了薛戎要救她出去，可是她不能出去，她出去的话魏清野就糟了。
程渺开始挣扎：“你放开我！”
薛戎无动于衷，任由程渺在他怀中对他拳打脚踢，抱着程渺向上飞去。
“谁要你死了。”很久，薛戎这样说道。像是隔着回不去的时空，对五十年前的人这样说。
如果程渺现在仔细看的话，她就可以看到，薛戎那裹目的白纱上被眼泪洇湿的痕迹。
可是她没有，她大叫：“你放开！”
薛戎并未听她所言，而是带着她飞出深坑，却并没有放她下来的意思，他抱得很紧，仿佛怕她就此消逝一般。
二人凌空停在空中，程渺下意识去找魏清野的身影，魏清野正跪在坑边，本已绝望的面容在看到程渺平安无虞后死灰复燃。
雷声越来越密集，好像下一瞬间就要劈下来。
薛戎不再拖延，右手迅速成诀，口中念念有词。只听得他沉声喊道：“入阵！”方才本还焦头烂额哭爹喊娘的村民们一同失了神色，接二连三地往坑中跳去。
“魏清野，你自己下去。”薛戎道。
程渺脸色大变，刚想大喊不要，薛戎在她后颈处一点，她就说不出话来了。
魏清野抬头看着程渺。
他不害怕，觉得死亡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结局。
他这辈子能握住的好实在是太少太少。他将这些好默默记在心中，遇到不想活的时候，他就会把这些好再拿出来，一点一点细看。
对他的好就像是一颗一颗珍贵的糖，而程渺，无疑是给予他甜糖最多的人。在遇到程渺之前，魏清野本来可以舔舐着季缨对他的好过完后半辈子，但后来收集到的糖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他被惯坏了，就再也不想过没有糖的日子了。
所以他不害怕死亡，害怕的是程渺死在他眼前。
他抬头看着程渺，看着她泪水盈满眼眶，可他忽然笑了，尽管他也害怕自己再也看不到程渺。
深深地看了最后一眼，魏清野不再看她，决定跳下去。
就在魏清野要跳入坑中的时候，天空中突然一道巨雷轰隆隆劈下，直直劈向了那红杉树，红杉树竟瞬间被劈成了两半！嘭的一声巨响，一半红杉树砸在了坑中，激起的灰尘犹如一波波巨浪。
几乎是同一时间，程渺觉察到薛戎僵住了。
他僵硬地望向坑边，看到坑边还有半数人没跳下去。
“怎么会……提前……”他喃喃，很快怒吼：“怎么会提前了！！”
趁他乱了心神，程渺趁机从他怀中挣脱出来，从空中跌落。
风吹得她脸很疼，可她落入了一个宽大温暖的怀抱，魏清野抱她抱得很紧。
程渺开心地道：“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说罢用力地回抱了魏清野一下。
怀中属于程渺的温度传来，魏清野从刚才起就高悬的心一点点落下。
两人都知道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还记得来晚月山是干嘛的，程渺道：“我们快去红杉树前看看，驻凝石就埋在红杉树下。”
两人向红杉树跑去，跑了几步就停下不动了。
刚才的那道巨雷将红杉树前的地也劈开了个裂缝，二人本看到了那土中泛出的属于驻凝石的光，然而又一道巨雷劈下，直奔驻凝石而去。
噼啪一声，驻凝石失去了它应有的光彩，于此同时，薛戎绝望的吼声传来：“驻凝石！”
驻凝石被毁了，这也就意味着薛戎处心积虑了五十年想用驻凝石复活江晚月的计划彻底失败，也意味着程渺拿不到驻凝石了。
声声炸雷不断，好像要把天和地都劈个粉碎，薛戎疯也似地刨着土，十指磨得鲜血淋漓，从土中捧出已经黯淡无光，与一般石头无异的驻凝石。他笑了，笑得很癫狂，像个疯子，像穷途末路山穷水尽的疯子。
没来得及跳下去的村民疯狂逃命，四散奔逃，不时有人跌倒在地，后来的人踩着跌倒的人奔去，尖叫、哭喊、叫痛声、雷声此起彼伏。
乱了，一切都乱了。眼前的一切恍若人间炼狱。天雷不知道还要劈多久才会停下。
程渺心很乱，她不知道她如果拿不到驻凝石，鬼王会怎样对她，毕竟她身上还有鬼王下的蛊。
混乱中，魏清野清朗的声音传来：“我们先下山，一切以后再说。”
一道天雷又劈下，听着魏清野的声音，程渺的心逐渐安定，点了点头。
天雷是看准了只劈山头，只要跑下山头就没有事。
魏清野已经没有明夷珠了，两人只能相携着，拼了命地往下跑。
跑也不是这么容易的，刚才几道天雷劈断了许多林木，地也被撕裂开。所到之处皆断木倒地，缝隙丛生。
不一会，程渺跑得发髻全散，衣袍也凌乱，汗不断浸出。这具身体就是再好，也时常不运动，跑着跑着，她双腿似灌了铅，气喘吁吁，全凭魏清野拉着她跑。
每经过拦路的断木，魏清野总是先将程渺抱过去，再自己过来。
又经过一处断木，程渺被魏清野抱起，这次她坐在一人高的横木上没有过去。
“魏清野。”程渺喘着气说：“你先跑吧，我休息一会来追你。”
她知道魏清野带着她是跑不快的，说什么待会来追他，其实是变相地让他丢下自己。
天雷劈得越来越密集，一道天雷劈在远处，照得魏清野身后亮堂堂，魏清野沉声道：“不行。”
“我是累赘，带着我你跑不出去。”
程渺又说了几句，魏清野都坚持说不行。
程渺心中一暖，同时没来由地觉得悲伤。她下定决心，为了魏清野，就算跑断腿她也要咬牙坚持下去。
程渺从树上跳下，魏清野刚好也过来了，程渺刚要拉起魏清野跑，魏清野却不由分说将她背了起来。
“你疯了！放我下来！”程渺叫道，挣扎，可是下不来。
魏清野不发一言，跑得虽比不上之前快，速度也不慢。
耳边是魏清野的喘息声，他的肩很宽，搂着她膝弯的手很有劲。程渺不说话了，趴在他背上看着他，直到看到他脖子上被薛戎掐出的痕迹，鼻头一酸。
今晚没有月亮，可是她想起在彩塘镇，魏清野背着她回客栈的那天。她那时候趴在魏清野的背上说了好多话，还要了他几颗明夷珠。那天月光如水，现在想来竟是如此的恬淡温柔。时过境迁，她又一次趴在魏清野背上，可再也不复当时的悠闲自在了。
天雷不断劈下，照的整座山亮如白昼。突然间，紫蓝色的闪电穷追不舍。
“魏清野，我们别回鬼界了吧。”程渺趴在魏清野耳边小声说。
“好。”
雷声不断逼近，两人在毁天灭地的天雷中，仿佛只剩下了彼此。
“那不回鬼界我们干嘛呢？要不我们去开个成衣店吧，我喜欢花花绿绿的衣服，到时候有了好看的衣服要先紧着我穿，剩下的再卖。”
魏清野道：“好。我会画符纸，到时候还可以卖辟邪符纸。”
“卖了的钱要去买很多好吃的，但我不太喜欢吃甜，除了甜点以外的好吃的我都要尝一尝。”
魏清野补充：“嗯，还要有明亮的屋子。”因为程渺怕黑。
程渺又说了好多对未来的畅想，魏清野安静听着，不时补充。两人就这样说着，仿佛这样就能不去面对他们下不了山的这个事实。
是的，他们出不去了。
往前走，山被天雷削成了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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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走是紧追不放的天雷，天雷就像是长眼了一般一直跟着他们，周围的树木也被雷引得烧了起来。他们走不了了。
程渺的眼泪砸在魏清野后背，魏清野将程渺放了下来，站在程渺身前。
他苍白瘦削的手替程渺拢了拢鬓边碎发，静静地注视着程渺，闪电劈在他的身后，他逆光而站，眼神悲悯。
在下一道天雷就要劈在两人身上的时候，程渺听见他说：“别难过，有我在。”
然后他紧紧抱住了程渺，在程渺的叫声中将她紧紧锁在怀中。
电闪雷鸣间，天雷不容置疑劈在了魏清野身上，但魏清野抱着她，就像形成了一个保护屏障，刺眼的白光闪过，天雷连她的头发丝都没削断。
魏清野闷哼一声，但抱着的手却没松。于此同时，程渺看到魏清野周身冒出碎光，那碎光的颜色竟是如此温柔，像无数只翩翩起舞的小黄蝴蝶，让人忍不住沉溺其中。
碎光像尘埃一般向上飘散，魏清野的身躯也逐渐消散，魏清野竟选择以自爆为代价，换取最后的力量保护程渺。
程渺第一次觉得总是寒凉的魏清野怀中竟是如此的炙热，烫得她眼泪直掉。
她听见魏清野说：“你会过上那样的生活的，阿渺。”
程渺也听见自己哭喊着说：“松手，你松手啊魏清野！”
魏清野笑了笑，很轻微地摇了头。
魏清野想，他跌跌撞撞在这个世界上走了这么久，其实要的不多，只是希望有人能坚定地关心他而已。他像扑火的飞蛾，就算他想要的会让他粉身碎骨，他也毫不在乎，因为他起码接近过美丽的焰火，哪怕只有一瞬间。
已经见过光明，就不会再想投身黑暗了。他不想再一个人了，所以，牺牲自己吧。耳边是程渺的呜咽声，他不想让程渺哭，揉了揉程渺的发以示安慰。
“别哭了，阿渺。”
回答他的只有呜咽声。
在下一道天雷要劈在他身上的时候，他手丝毫没松，就算他知道这道天雷劈下他瞬间就会灰飞烟灭。
可是一道身影突然出现了，替两人抗下了这道雷。
薛戎眼上的白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他此时衣袍脏污，不如往日白衣飘飘之态，很狼狈。
“呵。”他低低笑了一声，嘲笑天雷：“哪能什么事都听凭你心意呢？”
薛戎本来已心如死灰，可是却恍惚间看到了魏清野和程渺的身影。
两道身影居然和五十年前的他们是如此相像，他想，既然保不住江晚月，那就保下他们吧。
是救赎，亦是赎罪。
薛戎嘶吼：“凭什么！凭什么你要谁死谁就得死！”
他诘问苍天，苍天没有回答，回应他的只是道道天雷。
天雷穿透了薛戎的身体，他身体变得透明，当他看向魏清野和程渺时，脸上却是释然的笑。
他一直把程渺当做江晚月，程渺活下来了，在他心里也相当于江晚月活下来了。
至于他死不死的，他早就活腻了，在这个世界胡闹了太久，该结束了。
“程渺。”薛戎口中吐出鲜血，眼眶也不断流出血来，可他仍是笑，笑得很惨，残忍的温柔：“去吧，和他一起下山吧。”
薛戎手轻微一动，折扇懂了主人的意思，向两人飞来，变得很大，把程渺和魏清野托上扇子后飞出了晚月山。
薛戎抗下了七道接连不断的天雷，最后一道天雷劈下，薛戎也魂飞魄散了。在他消散前，他一直看着那远去的两道身影。
扇子把他们送到李家村村口后灵力耗尽，也跟着主人一起陨落了。
程渺抱着魏清野坐在村口，魏清野在她怀中也变得半透明。
程渺将魏清野抱得很紧，魏清野一句话都说不出，可还是凝望着她。他想伸手擦一擦程渺脸上如水的泪，可他抬不起手来。
他想，他是一点都不后悔的。
天雷尽散，晚月山燃起了滔天大火，犹如地狱人间。
就在魏清野坦然接受自己的死局的时候，他忽然看见程渺笑了，脸上是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魏清野，魏清野，你不可以死。”
她将魏清野紧紧抱住，与此同时，程渺周身散发着莹蓝色的光，那光如有意识一般融入魏清野身躯，魏清野顿时觉得受损的魂灵在一丝一毫飞快修补。
他身躯震了一下。想推开程渺，却被圈在程渺的怀中动弹不得。
程渺觉得她的生命在一点一滴流逝着。
自从上次给魏清野疗伤后，程渺后知后觉，给别人疗伤她自己也要付出代价。
她上次只是头晕目眩了半天，这次，不会这么简单了，她很清楚，这次是以命换命。
她其实很怕死，怕也没用，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魏清野为了保护她死掉。她自穿书以来一直都是个废柴，干什么都不行还总是被妖怪抓走拖后腿，她早就责备过自己百次千次了。
既然做不了厉害的仙人大侠，那就能做什么就做点什么吧。
也是刚好啦，她是灵质身，可以救人性命，这才不至于看着魏清野死掉。
总是躲在别人身后是不好的，这次就让她来保护魏清野吧。
魏清野能说话了，但是动弹不得。程渺听到他让她放手，声声泣血。
程渺坚定地摇摇头，不放，不放。
身体内的灵力一点一点被抽干，程渺觉得她还要叮嘱一下魏清野。
于是她轻声说：“魏清野，你不要恨这个世界了，能不能替我多看看这个世界，喜欢喜欢这个世界，试着接受这个世界。”
她苍白的小脸上滚下最后一颗泪珠，她看着魏清野：“你答应我。”
眼泪滴落在魏清野脸上，和魏清野的眼泪融在一起。
魏清野点点头，声音哽咽沙哑：“我答应你。”
程渺就笑了，笑得很开心。直到身躯彻底消散前，一直保持的都是这样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