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轩的学堂,陈设简单,却打扫得一尘不染。
一股淡淡的墨香混着旧书卷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
林夫子站在讲台前,面容严肃,目光在堂下三十多名学子脸上一一扫过。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沉稳。
“今日,是诸位入学的第一课。”
“我们不讲经义,不论文法,只论一策。”
他拿起粉笔,在身后的黑板上,写下了四个大字。
以工代赈。
“所谓以工代赈,便是朝廷或地方官府,在遭遇天灾,流民遍地之时,组织灾民兴修水利、修建官道,以劳作换取口粮,而非单纯开仓施粥。”
林夫子放下粉笔,目光再次扫向众人。
“此策,自前朝便有之,历代皆有沿用。老夫今日便想听听,诸位对此策,有何见解?”
学堂内一片安静。
片刻后,一个坐在前排的学子站了起来,恭敬地行了一礼。
“回夫子,学生以为,此乃仁政之举。让灾民自食其力,既能活命,又不堕其志,远胜于坐食山空。”
他的回答,引经据典,说得是四平八稳的道理。
林夫子不置可否,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
又有一人起身:“学生以为,此策还能兴修工事,利在千秋。灾情过后,新修的水利与官道,又能反哺地方,一举两得。”
“夫子,学生以为……”
接连几人,都站起来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但所言内容,大多是些陈词滥调,无非是从圣人经典里引申出的仁政、德治之说,听起来头头是道,却空洞无物,没有半点实际的东西。
林夫子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他要的,不是这些谁都会说的漂亮话。
他要的,是真正能落到实处的策略。
他的目光,在学堂里缓缓移动,最后,停留在了后排一个安静的身影上。
萧叶。
孙夫子特意关照过,说此子见识不凡,但根基薄弱,让他多加留意。
他倒要看看,这位平安城的案首,能说出什么花来。
“萧叶。”林夫子开口点名。
唰的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萧叶的身上。
有好奇,有探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
一个案首,却被分到丙班,这本身就是一件引人遐思的事情。
萧叶站起身,神色平静,对着林夫子躬身一礼。
“学生在。”
“你来说说。”林夫子看着他。
“是。”
萧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略微思索了片刻,似乎是在组织语言。
“学生以为,‘以工代赈’之策,欲要行之有效,必先解决三大难题。”
他的开场白,就让林夫子和堂上众人微微一愣。
不谈仁政,先谈难题?
“其一,钱粮何来?其二,民夫何管?其三,工事何用?”
萧叶的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逻辑分明。
“先说钱粮。官府府库有限,若灾情过大,难以为继。与其竭泽而渔,不如开源引流。可效仿商贾之法,由官府出面,向本地士绅、富商发行‘工赈债券’。”
工赈债券?
这是什么东西?
满堂学子,一脸茫然。
“士绅富商购此债券,便是为工赈出资。灾情过后,他们可凭此债券,抵扣部分赋税,或在官府那里,换取一些荣誉性的嘉奖。如此,既解了燃眉之急,又让商贾士绅有利可图,参与的积极性自然就高了。”
林夫子的眼睛,猛地亮了。
好一个“工赈债券”!
这小子,竟将商贾逐利之法,用在了这等地方,简直是奇思妙想!
“再说民夫何管。”萧叶的声音继续传来,“数万乃至数十万灾民聚集,管理混乱,极易滋生懒惰,甚至引发暴乱。单纯的发放口粮,只会养出一群懒汉。”
“学生以为,可设‘工分制’。”
“将所有民夫,十人为一伍,五伍为一什,设伍长、什长。每日派发固定工程量,完成者,可得相应工分。工分高者,可换取更多、更好的粮食,甚至是一些布匹、油盐。反之,怠工者,则只能领到勉强果腹的稀粥。”
“如此一来,赏罚分明,人人争先,何愁工程进度不快,民夫不用心?”
学堂之内,已经是一片死寂。
所有学子都瞪大了眼睛,仿佛在听天书。
这也太详细了!
这已经不是策论,这简直就是一份可以直接拿去执行的章程!
“最后,工事何用。”
“所修工事,不能好高骛远,必须以实用为先。何处水道淤塞,便疏通何处。何处田地缺水,便修建水渠。何处道路难行,便铺设石路。”
“所有工程,都必须服务于灾后重建,能够迅速转化为地方的生产力。如此,方能形成一个良性循环,让工赈之策,真正做到利国利民,而非一时之举。”
话音落下。
整个听雨轩,落针可闻。
林夫子已经从讲台后走了出来,他站在萧叶的课桌前,双眼放光,那眼神,就像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
他原本只是想考校一下,却没想到,竟然从这丙班之中,挖出了一块绝世的璞玉!
啪!啪!啪!
林夫子猛地抬起手,用力地鼓起掌来。
“好!说得太好了!”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赏,声音都带着一丝激动。
“见解独到,条理清晰,且环环相扣,具备极强的可行性!萧叶,你这番见解,已经不是纸上谈兵,而是真正的经世济国之策!”
萧叶心中并无波澜,这些项目管理的皮毛,在前世不过是常识。
他只是谦逊地躬身一礼:“学生只是纸上谈兵,胡言乱语,让夫子见笑了。”
这份不骄不躁的态度,让林夫子更是满意。
他连连点头,看向萧叶的眼神里,满是欣赏。
“好,好啊!”
下课的钟声响起,林夫子意犹未尽地离开了。
他一走,整个学堂瞬间炸开了锅。
“萧兄!萧兄!在下孙俊,刚才听君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啊!”
一个身材壮硕,面相憨厚的学子第一个挤了过来,满脸都是崇拜。
萧叶刚想客套两句,另一个清朗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萧兄之策,确是精妙绝伦,小弟佩服。”
一个眉目清秀,眼神锐利的学子走了过来,他先是恭维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
“只是,小弟有一事不明,还请萧兄解惑。”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看向这位名叫凌钦明的学子。
“萧兄所言的‘工分制’与‘债券’,都需要大量廉洁奉公的底层官吏去执行。若是遇上贪腐之辈,上下其手,克扣工分,侵吞善款,岂不是将一桩善政,变成了一场人祸?这一点,又该如何防范?”
这个问题,可谓是一针见血,直指要害。
所有人的目光,又齐刷刷地看向了萧叶。
萧叶心中暗赞。
这丙班之中,果然也是卧虎藏龙。此人的眼光,竟如此毒辣。
他看着凌钦明,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微笑。
“凌兄此问,正点在了此策的命门之上。”
“防范之道,亦不复杂,唯八字而已。”
“交叉监督,公开透明。”
“民夫的伍、什,每日轮换,使其无法勾结。工分的记录,每日张榜公布,人人可见。再从民夫之中,选出德高望重者,与官府派出的监察人员,共同组成督查队,随时抽检。如此,层层监督,互相制衡,就算有人想动歪脑筋,也无从下手。”
萧叶说完,平静地看着凌钦明。
凌钦明先是一愣,随即陷入了沉思。
他将萧叶的话在脑中反复推演,越想,眼睛便越亮。
片刻之后,他对着萧叶,郑重地长揖及地。
“闻君一席话,茅塞顿开。萧兄之才,小弟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