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舟语气不疾不徐,“然,江南积弊,非一日之寒,亦非一人之过。


    沈万金其人,盘踞苏州乃至江南纸业数十年,与各级官员往来密切,关系网错综复杂,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大人若想查案、推行新政,下官以为,当以收集实证、分化瓦解为上。


    不宜过早打草惊蛇,使其有所防备,结成铁板一块,对抗朝廷。”


    他顿了顿,继续道:


    “下官在吴县任上一年,对沈家及其掌控的纸业行会有些了解,也暗中收集了一些……


    他们欺行霸市、压低纸农收购价格、以次充好的证据。


    若大人需要,下官愿尽绵薄之力。”


    萧景逸看着眼前这个目光清澈、言辞有条不紊的年轻知县,心中暗自点头。


    此人不仅有风骨,更有头脑,懂得策略,并非一味莽撞的“耿直”。


    他或许就是自己打开江南局面所需要的第一个突破口,一个潜在的得力助手。


    “顾知县所言,甚合我意。”


    萧景逸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坐下详谈。”


    窗外,苏州城的夜色繁华而迷离,而在这官驿偏厅之内,一场针对江南庞大利益网络的较量,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


    萧景逸的江南之行,注定不会平静,而顾青舟的出现,或许将成为搅动这潭深水的重要变量。


    偏厅内,烛火摇曳。


    萧景逸与顾青舟的对话持续了近一个时辰。


    这位年轻的吴县知县,不仅提供了沈万金纸业行会欺压纸农、操纵市场的具体案例和部分证据。


    更对江南官场的生态有着超越其年龄的深刻洞察。


    “大人,江南之弊,在于‘官、商、绅’三者盘根错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顾青舟语气沉静。


    “沈万金之所以能垄断纸业,背后离不开江宁织造曹永淳的默许乃至支持。


    而曹永淳……其宫中背景,想必大人也有所耳闻。


    苏州知府赵文康之流,不过是看曹、沈二人脸色行事的应声虫罢了。”


    他顿了顿,看向萧景逸:


    “下官以为,大人欲破此局,不宜直取中宫,当先剪其羽翼,断其爪牙。


    沈万金的根基在于对纸源的绝对控制,若能打破此垄断,使其失去要挟朝廷、左右价格的资本,则其势自衰。”


    萧景逸深以为然,这与他“分化瓦解,寻找替代供应链”的思路不谋而合。


    “顾知县可知,除了沈家行会,江南还有哪些值得扶持的纸坊?尤其是……


    苏州苏家,如今境况如何?”他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提到苏家,顾青舟脸上闪过一丝同情与无奈:


    “苏家……可惜了。本是书香传家,造纸技艺亦是祖传,所出‘苏笺’闻名遐迩。


    但近年来被沈万金联合官府多方打压,苛捐杂税,恶意压价,甚至纵火破坏其纸浆池……


    如今苏家纸坊已濒临倒闭,苏文康先生身陷囹圄,更是雪上加霜。


    如今主事的,是苏先生的独女,苏挽月小姐,一个弱质女流,苦苦支撑,实在艰难。”


    苏挽月!自己的表妹!


    萧景逸心中一紧,仿佛能想象到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子,在家族危难之际独自扛起重担的艰辛。


    “苏小姐现在何处?”


    “仍在苏家老宅,守着最后的祖业,只是门庭冷落,鲜有往来。”


    顾青舟叹了口气,“下官人微言轻,虽偶有关照,但能做的有限。”


    “本官知道了。”萧景逸目光坚定。


    “有劳顾知县告知。你且继续暗中收集证据,暂时不要暴露。


    日后若有需要,本官会再寻你。”


    送走顾青舟,萧景逸心潮起伏。


    母族近在咫尺,却处境如此凄凉。


    他必须尽快见到苏挽月,了解具体情况,也要设法营救舅舅苏文康。


    然而,他作为钦差,目标太大,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


    直接去苏家,必然打草惊蛇,可能给苏家带来更大的麻烦。


    第二天,萧景逸以“体察民情,了解江南文风”为由。


    高调参观了苏州几家著名的书院和藏书楼。


    与当地文人学子谈诗论画,绝口不提公务,仿佛真是一位风雅的皇子。


    沈万金等人派人严密监视,见他行为“正常”,稍稍松了口气,但仍不敢放松警惕。


    与此同时,萧景逸暗中派出了白芷和两名机灵可靠的大内侍卫,乔装成北方来的绸缎商人。


    以“慕名采购上等苏笺”为借口,悄悄前往苏家老宅接触苏挽月。


    他交给白芷一枚代表他身份的、不起眼的私人玉佩作为信物。


    苏家老宅位于苏州城西,白墙黛瓦,却难掩破败之气。


    门可罗雀,唯有门楣上依稀可辨的“书香传世”匾额,昭示着昔日的荣光。


    白芷等人叩响门环。


    许久,才有一个老苍头颤巍巍地开门,眼神警惕。


    “老丈,我们是北地来的客商,听闻苏家‘苏笺’乃纸中精品,特来求购。”


    白芷操着略带北方口音的官话,笑容得体。


    老苍头打量他们几眼,尤其是看到白芷虽作商人打扮,但气质清雅,不似歹人,才低声道:


    “几位客官请回吧,苏家……早已不造纸了。”


    白芷连忙道:“老丈,我们诚心而来,价格好商量。而且,我们东家与苏家或许还有些渊源,可否让我们见一见主事之人?”她悄悄亮了一下那枚玉佩。


    老苍头看到玉佩,瞳孔微缩,犹豫片刻,终于让开身子:


    “……请进吧,小姐在花厅。”


    花厅布置简朴,却收拾得干干净净。


    一位身着素白衣裙的女子正背对着他们,俯身擦拭着多宝阁上的一个瓷瓶。


    她身形纤细,背影单薄,却透着一股异常的坚韧。


    听到脚步声,她转过身来。


    约莫二八年华,眉眼清丽,与萧景逸记忆中母亲画像的轮廓有几分神似,只是脸色略显苍白,眼神沉静如水。


    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与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色。


    “几位是?”苏挽月的声音清脆,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但语气不卑不亢。


    白芷上前,再次表明来意,并郑重地将那枚玉佩呈上:


    “我家主人说,见此玉佩,苏小姐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