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将没有点灯的卧房蒙得密不透风。


    裴绫就在这片纯粹的黑暗中躺着。第一次,身侧、房内都空无一人,而她竟也感到了安心和安全。


    对于邹玥的走失,她此刻已经丝毫没有感觉。晚上的着急和担忧虽然有些太卖力了,但并不是假的。只是,从邹玥被找到、她再次见到那个人那一刻开始,她的情绪就骤然冷了。


    现在,她开始不受控制地将这些日子里所有诡异细节串联起来。不仅是拖延不定的归期、纸张略有异样的信,还有邹玥和宁玉说过的话。


    只要从如今得到的结论倒推回去,一切竟一下顺理成章。


    此时,是震惊,或愤怒?似乎都谈不上。裴绫心头只有一种荒谬至极的好笑。


    自己也太蠢了,怎么会这么蠢。


    裴绫趴在枕头里,无可奈何地低笑,叹了一声。


    其实从马背上醒来时,她就担心邹岐或许是要图谋不轨。可是,他装得太好了。真的直到今日拉开那道抽屉前,她觉得她几乎已经放下恨,甚至渐渐能共情,觉得他也是时局之下身不由己的人,觉得他并没有什么坏心。甚至不知从何时起,她心里还生出过一丝不该有的柔软。


    原来不过是在放长线,钓她这条看起来很难上钩,实则很蠢的鱼。


    一阵恶心猛地涌上。


    裴绫已经不敢去想,这个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觊觎自己的,不敢想他是如何在她无知无觉的时候,收集着关于她的一切,更不敢想除夕那夜,她完全放下防备的时候,他对自己做过什么。


    而且那个场面,可能不是梦。


    裴绫死死抱住了枕头,死死忍下了就要冲破喉咙的一声哭喊。然而,此时她的手却触到枕头下一个什么东西。


    她摸清以后,如被刺扎了一般,瞬间就将那本书拂下了床榻。书撞在椅脚上,带着椅子发出吱啦一声巨响。


    还没等她平静下喘息,却听宁玉的声音从门后来:“娘子?怎么了?”


    裴绫翻身坐起,却没有动。


    她已经不太想理睬这个不知道得了邹岐什么好处,早已完全将她抛弃的侍女了。真的,若不是宁玉一次次作保,她怎会一次次地相信那人的话,以至于最终落到这个地步。


    裴绫坐了一会,赤脚下床走到门后,强用镇定的声音道:“没事,我起来喝水,踢到椅子了。”


    “那娘子早些休息,那会赵嬷嬷来,说叫明早过去用早膳,可别起迟了。”


    “知道了。”


    待侍女脚步声离开,裴绫走到了窗边。


    月光吝啬地洒进窗来,照亮屋内她熟悉的陈设。


    眼前一切,只有遥遥高悬天际的这一轮,不属于这精心布置的牢笼。


    裴绫望着,指甲掐进掌心。


    .


    翌日早晨,赵嬷嬷按约好的时辰在院门处候着。小姐昨晚没见着裴娘子就很是失望,一直念叨让她们一早就来请人。


    她站在那儿,心里头已是转了好几个弯。将军离家这么多年,好容易才把家业重新撑起来,却迟迟没有个娶亲的消息。结果这下冷不丁带回来个女客,还藏着掖着,半点口风都不透。


    昨日她已悄悄问了小姐,只听她斩钉截铁地说是哥哥的旧友。作为家里资历数一数二老的嬷嬷,她哪能就这样糊涂相信?于是亲自揽了这个请人的差事,要当面探探。


    站了一会,院门就开了。


    “嬷嬷,我收拾得慢,劳烦您久候了。”


    推门的女子上身雪青色对襟袄,下身月白裙,面上薄施脂粉,一抹朱唇映衬着肌肤莹白,和才开的玉兰花一个模样,却还要更俏些。


    “不久不久!”赵嬷嬷忍不住打量了好几眼,“娘子一开门,老奴还以为是仙子下凡来了!”


    看见裴绫略微羞赧地低头不语,她忙请:“快随老奴来吧,小姐想娘子想得不得了。”


    但才走了几步,赵嬷嬷就已经有些耐不住了,随口寒暄几句后,她便装作无意地开口:


    “娘子这般品貌,定是出身不凡。不知府上是...”


    裴绫依旧眼帘低垂,似是不好启齿,但终在赵嬷嬷询问的眼光下忸怩着道:


    “我姓裴,家父原在朝为官,此番受牵连被贬往边地,将军受家父之托,带我来望州投靠表亲,本想着住不了多少时日,将军才先没向嬷嬷提起,谁承想,一直没有消息,似乎表亲家早已搬走了...”


    “原是这样...”赵嬷嬷连连点头,“娘子莫急,慢慢打听总能寻着的。”


    嘴上如此说,她心里只兀自乐开了花。都说了是“父亲托付”,那寻亲不得,将军这可不得负责到底?虽说家世眼下是落魄了,可这品貌气度,怎么说跟将军都是配极。若能叫她愿意,先纳作个侧室,邹家香火有继,那她一把老骨头也是对得起死去的侯爷和夫人了。


    “嬷嬷,”正想着,忽听裴绫轻声道:“今日将军可还在府中?”


    “在在在!娘子,可是找他有事?”


    “不过随口问问。”裴绫低头整理着袖口,“我这般白住着,将军又总是忙碌,连问安的机会都难得。”


    赵嬷嬷心中暗笑:昨夜才亲自送回去,今早又在惦记,她心中断不会无意。只是岐哥那愣头愣脑的...


    “娘子放心,”赵嬷嬷压低声音,“这事包在老奴身上。”


    裴绫疑惑地抬眼:“什么?”


    赵嬷嬷却不再多言,恰见个小丫鬟经过,便交代她带人去小姐院里,自己则告罪一声换个方向走了。


    裴绫跟着,走进邹玥院里的花厅。才跨进门,就见邹玥早已坐在桌边,正对着一桌子菜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筷箸。


    听见动静,少女抬头。


    “哇!!”


    她猛地就撑着桌站了起来,旁边的小莲赶紧伸手去扶。


    裴绫见状,忙快步上前在她身边坐下。


    “圆圆,脚好些了么?昨日伺候你的人多,我都没顾得上看你。”


    “全好了!”邹玥敷衍地答,视线一直都没有从裴绫身上挪开,从上看到下,又摸起了那截雪青色的袖口:


    “娘子今日,怎想起来...”


    话音未落,便听门外丫鬟报:“小姐,将军过来陪你用早膳了。”


    “哥哥!”


    邹玥又猛地站起来,跛着步子就往前迎。虽然脚步不甚灵活,速度竟很快,小莲没来得及搀,三两步就到了刚进门的邹岐面前。


    “你不是说你不过来吗?幸好你过来了!你看,你看!”


    顺着邹玥回手兴冲冲地一指,邹岐毫无防备地跟裴绫四目相对。


    邹岐怔了一下。


    “原来裴娘子也在。”


    三人落座,邹玥坐在二人中间,挥手将伺候的人都遣了下去。


    看见邹玥还一直盯着自己,裴绫主动解释道:“因为这边的嬷嬷们不知道我的身份,总不好再像从前那般穿着,免得引人猜疑。”


    她随即便将方才赵嬷嬷如何询问,自己如何编造了家世一一告知二人,并嘱咐日后可要统一口径。


    “娘子真是机灵。”邹玥终于把目光移到邹岐身上,拍了埋头夹菜的男人一下。


    “哥哥,这清粥小菜就这么香?裴娘子好难得打扮一次,过了今日,可就没得看了。”


    邹岐闻言并未抬头,淡淡道:


    “要是人人见了裴娘子都像你一般大呼小叫,那还有没有体统可言。况且,有没有脂粉增色裴娘子都是风姿绰约。”


    邹玥才不管,又凑近裴绫:“娘子,这么好看的步摇也没见你戴过!哇,这点翠,一看就是宫里才有的。”


    “圆圆喜欢吗?”


    裴绫顺手就将簪子拔了下来。“那送给你就是。”


    “圆圆,”邹岐终于放下筷子。


    “不可无礼。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能随便收。”


    “无妨的,我那儿还有。”


    裴绫把邹玥的手按住,眼波转向邹岐:


    “说起来,还要多谢将军当日替我保全了这些旧物,否则如今想送也拿不出手了。”


    “我是个痛快人,就不说那些虚话了——多谢娘子!”


    邹玥说着便乖巧地侧过头,让裴绫亲手为她簪上,随即立刻神气地冲邹岐晃了晃脑袋:“怎么样,哥哥,我像不像王妃娘娘?”


    “少胡说!”


    “跟圆圆很衬。”裴绫笑赞。


    “不过,你哥哥那里肯定有更好的,对吧,将军?”


    她又一次巧笑着对上邹岐的目光。


    直到他表情一僵。裴绫这才对着邹玥补了一句:“要不然,怎会不叫你收我的,肯定是看不上。”


    “是吗哥哥?这么一说我想起,你好久没给我添新首饰!我不管,你这就去给我和裴娘子添来,替我把这个人情还了!”


    裴绫撑着额头,笑吟吟看邹玥打闹,然后漫不经心地捋了一下碎发:


    “唔…我成婚时倒是有一支点翠凤钗,那才叫华丽贵重,我喜爱得紧,可惜…如今是没有了。”


    邹玥忽一拍手:“我知道了!”


    “以前王爷大婚,哥哥不是傧相么,那会儿裴娘子凤冠霞帔,定然好看得不得了!你这都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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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难怪现在这么淡定。哎呀,倒是我孤陋寡闻,眼界太小咯!”


    裴绫闻言一愣,旋即随着邹玥咯咯咯的笑声,也掩面低头弯起眉眼:


    “圆圆,别编排你哥哥了,小心他生气。”


    在二人一顿花枝乱颤里,一言未发的男人端起茶盏一饮而尽,随即板着脸起身:


    “邹玥,既然你腿脚利索了,我也放心了。还有公文要看,我先回了。”


    邹岐说罢便走,如要逃离。可方一转身,手腕又被人一把从后面握住。


    “邹玥,放开...”


    “将军,真生气了?”


    裴绫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笑意,仍坐在凳子上,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把他抓着。


    “才坐这么一小会,那你忙完了可要再来看圆圆哦,不是说好多陪陪她吗。”


    邹岐耳根微热。


    “…好。”


    “那有劳裴娘子先陪她一会,我下午再来。”


    轻轻抽开手离开后,邹岐一路快步走回他空无一人的卧房,关严了门,把帘子也拉上,然后站在五斗橱前,从花瓶里倒出钥匙。


    最下头一层抽屉打开,他松了一口气。一切如旧。


    看了半晌,邹岐的指尖轻轻拂过方才裴绫提过的那根凤钗,随即如被什么牵引着,探向最深处,勾出了一角柔软的桃色。


    他捧着那小小一片,坐在了五斗橱对面的椅子上,看着拉开的抽屉。


    她说的那些话…


    …


    ...但以她的性子,若真发现,此刻怕是早已在跟他拼命了。


    算了,不想了。


    他解去了自己的外裳,把小衣摊在桌上,抚平,一手摸着那片起伏的并蒂同心的绣纹。


    。


    一刻后。


    邹岐瘫靠在椅子上,看着帘子透进来的一线光线,胸口起起伏伏。


    桌上那片小衣已经被攥得皱了,仍干干净净的。


    邹岐起身进了浴房,出来时已将脏衣裤换下。


    将小衣放回抽屉前,他不禁又抚了抚。


    她穿雪青色的确很好看,衬得她白得像瓷,笑起来更是晃得他眼花。可惜这一屉也没有一件这样颜色的,他一时想象不出。


    其实,自除夕共饮后,她一直都是今日这样松快自得的样子,反倒是他自己心里有鬼,屡屡回避,才惹她昨日那样可怜地来问。


    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否太过草木皆兵,总往最坏处想,而实际上,这份关系也许真如他所见,在悄然好转?


    上好锁后,邹岐转身往榻上歪去,阖了眼。


    今日便偷闲半日吧,待到午后,再去圆圆屋里坐坐。


    .


    邹玥嘀咕了一上午她昨日的惊险遭遇,直到午饭后,随少女终于睡下,满院才复又沉静。


    裴绫独自踱出邹玥的房间。日光正好,洒落整个绿意盎然的庭院,也洒在院子中央那铺了软枕的秋千上。


    裴绫早就看到这个秋千了,一进门的时候。


    四下无人,她侧身往上一坐。如她所想,很是柔软舒服。


    索性,她将双脚也蜷了上去,又从袖中抽出两册书。


    她有一点动作,秋千就微微摇晃,书页上的光斑也摇晃。


    垂首看了小半个时辰,裴绫就有一点昏昏欲睡,不过她仍没有将书放下。


    正当她看了看日头,坐得已经开始烦躁时,外头院门吱呀一声轻响。


    裴绫睫羽微颤,立刻醒了神,却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身后的脚步声响了一瞬,又停顿了,那人似乎驻足在了原地。


    裴绫懒洋洋地挪动了一下身子,换个更舒展的姿势,依旧背对着院门。


    随脚步声再次响起,邹岐的声音由远及近。


    “裴娘子,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邹岐走到秋千旁,见裴绫仍是一动不动的似没有听见,便绕至她身后:


    “裴娘子?在看书?”


    话音才落,眼前女子浑身一凛,猛地将书反扣在膝上,抬起头:


    “啊!?”


    见她脸颊连带着耳尖都泛着不自然的红晕,那双精心描画过的眼眸也因慌张睁得圆圆的,水光潋滟,平添几分楚楚可怜。


    “…不舒服么?”他语气不由得放软。


    “没有...”


    裴绫连忙拉扯裙摆挪动身子想要站起,然而手忙脚乱之际,膝头的书册却顺势滑落在地。


    “别动!!”


    但邹岐已俯身,眼疾手快地将书拾起,而后,封皮上《夜渡香》三字映入了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