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第二日清晨离开潮州。
父亲最终放弃了延长寿命的计划,那最后这段时间,我得陪他再走一遍来时的路,他得再看一看人间。
父亲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行程全部由他安排。我们先去松山,抵达时雨水连绵,父亲买了两件蓑衣,带我登上青羊坝。
电闪雷鸣间,我看到碧蛟江在下方腾挪舞动,被两侧大坝夹击,像一条受缚的黑龙。山峰映江,黑影如倒插的十指。指间,一片月影悬挂,宛如银白漩涡。它被江流扭曲却无法被冲走,这样一个永恒不灭的宇宙的涡流。
我问父亲:“之前你们修的就是这个坝吗?”
“嗯。”
“修的这么高。”我感叹,“听说那时候还在打仗,得修了多久呀。”
父亲说:“听你狄叔叔报,这是前年又加固的。当年主要是抢险,奉皇元年,我批了一个联通松山关四座山脉的工程,干了三年,很有成效。到奉皇八年,就能动土修整碧蛟江沿岸父土地山脉,到现在已经通了六州十一山,去年暴雨,这些地方也没有涝。青羊坝是整个大工程中游的关键之处,每次修整都要加固。看见底下那层松树没有?前面摞石塔的那里。”
我往对面看,借着电光,果然看见一排松树前一个模糊的石碓影子。
父亲说:“玉升年青羊坝决堤,只抢到那么高。这些活儿当年是将士们扛着干,现在是老百姓扛着干,每年都要折进去不少人。当年我们堵坝,一个男孩儿擦着我的手就被浪头卷走了,但我没有拉他。”
我握紧他手臂,说:“我明白。”
父亲说:“这坝是筑在他们身上,他们是真的英雄。”
我说:“所以在这边,你也给他们立了碑。”
父亲说:“是陵地。这里和潮州、西塞、所有为百姓牺牲的将士埋骨地一样,都是陵地。每到年底,要用祭祀帝陵的规格祭祀他们。”
我笑了笑,“但阿爹好像没去过阳陵几趟吧?”
父亲也置之一笑。
说到这里,我想起另一个问题。阳陵是大梁历代帝王陵寝,我老师附陵而葬,本来很符合他今上股肱的身份。但我已经知道,老师是倡导废帝制的斗士,那父亲为什么要把他埋在阳陵里?
我还没有出口,看到脚下汹涌暴怒的洪流,心里突然有了答案。
如果把老师葬在他处,多少仇恨他的人会将他挖坟鞭尸,只有阳陵,是唯一的安全之地。
我握紧父亲的手,父亲却会错意,问我:“冷?”
我不想他挨淋,本想顺势点头,又想起父亲选择在为数不多的时间站在这里,说明对这山这水这坝这堤倾注了难言的感情。我便摇头,说:“不冷。”
父亲反而叹口气,将我搂到里侧,说:“走吧,咱们去瞧瞧你狄叔叔。”
但很不巧,我的这位叔父狄皓关是个尽忠职守的守将,听闻上游水势过凶,怕有差池,提前带守备军疏散百姓去了。听松山营讲,等他回来如何也要五日。
人生岂无憾事。
父亲留书一封,请他归时亲自拆看。我们在驿馆住了一晚,翌日便打道西塞。
我自打入学,从多少诗赋故事里听闻过西塞大漠孤烟的风光,却是头一次实实在在地眼见。我们抵达时正值黄昏,一轮残阳悬天,戈壁绵延在下,像一匹橙黄赤红变幻的绸缎,又像一丛被驯服的平静的火焰。
我摘下预备挡风的帷帽,有些讶然,“不是说西塞风沙大么?”
父亲笑了笑,拉着我的手,带我登上戈壁。
戈壁下,竟是一群半高不矮的乔木列队,几乎无叶,枝干如皴。戈壁绵延到地尽头,它们就扎根到地尽头。
见我吃惊,父亲解释道:“这是红柳。谈夫人带领营军百姓一块栽种的,防风固沙很有成效。”
我隐约瞧见几株颜色不同,问父亲:“那些发红的是遭了病害么,还是品种不同?”
父亲眯眼端详一会,解释道:“那几株的花还没谢完。你去吴州时见过红蓼花么?长得很像。这时节居然还有花,也是奇事。”
我站了一会便坐下,想撩沙玩,但这戈壁主要是砾石,找能玩的沙竟成了麻烦事。父亲看出我意图,说:“这边是岩漠,西边才是沙漠,想玩我们过去。”
我看了看天,摇了摇头,“赶过去要天黑了。太晚了。”
父亲道:“不晚。晚了我们点火。”
我不知道这几日两种蛊物在他身体里会不会产生更加剧烈的反应,如果有,会不会更加疼痛难忍。我能察觉出父亲行程的紧密,但我不忍心。我一切的目的都是不让他痛苦,至少减轻他的痛苦而已。
我抬手拉拉他裤腿,同他撒娇,说:“腿走麻了,想坐一会。”
父亲笑一笑,便松开马缰,从我身边坐下。这招从小到大,百试不爽。
我见红豆冲西边抬头扬蹄,忙叫:“小红豆!”
父亲笑道:“没事,云追跟着他,就算跑了也能带回来。”
果然,我见云追踏步上前,马骨被光影削出剑的锋度。他轻轻咬了咬红豆的嘴,红豆冲他打了个响鼻,甩甩鬃毛,还是去蹭他的脖子。不远处,我靠在父亲肩膀上。我们两人和他们两马,构成夕阳下一副交相辉映的剪影。
我问父亲:“赵伯父回来了吗?听说他旧伤发作了。”
父亲脸色有些凝重,也有些愧疚。他握着我的手,刚想开口,便听身后有人大声喊道:“是萧将军吗?”
父亲迅速把我挡在身后,一只手习惯性按在腰间,那里本是他佩戴环首刀的位置。他站起身,没有回答,等来人在夕阳下的身影到了能被他看清的位置,他也惊讶:“是嫂夫人?”
那是个步履生风的妇人,身形微微佝偻,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在她身后,还跟着三三两两手持农具的青壮汉子,见她跑起来,也不明所以地跟着跑。
我父亲搀扶住她,笑起来:“嫂子,你身体硬朗呀。”
妇人笑道:“托将军的福,一切都好。就是挂念你们挂念的紧。这么多年不见,将军怎么瘦成这样?”
她认得我父亲,又称呼我父亲做“将军”,显然是关系匪浅的旧人,更可能是西夔营的人。
我意识到大抵是谁,父亲已将我拉过来,“阿玠,这是你谈伯母,你赵伯父的夫人。”
我便作一礼,笑道:“伯母安好。我在南边能安然无恙,幸赖伯父关照。”
谈夫人并不像很多人一样拘谨下拜,而是一把将我搀过来,也笑道:“第一次见咱们郎君,却不想是这么挺拔风度的人物!郎君能干,是咱们老老少少的福气。这是我那两个儿子,老大跟他爹在营里,刚回来,将军和郎君可能见过。这是老二,跟我种树养苗呢。”
既相逢,我们便和他们一道回城。谈夫人不愧是父亲老友,看出来父亲不欲声张,一应安排妥当。
回城路上,我问谈夫人:“赵伯父身体如何?”她只叹口气,摇了摇头。
我一颗心坠下去。
当时我去南秦,赵伯父率火炮营隔界驻扎。未几日疮伤发作,他的副将看不过去,向我请告,让他先回去休养。自那至今不过几个月光景,如何到了这般地步?
我还要再问,父亲不动声色按了按我手臂,我便闭住嘴巴,眼眶却忍不住地发热。
等回都护府见到赵伯父,却见他精神头很好,甚至亲迎出来,挽着我父亲手臂进去,只是脚步有些滞钝,完全看不出是病重之人。
我这种久病之人看得分明,心里难受得更厉害,只得强颜欢笑。
西塞入夜晚,至子时天空才彻底黑下来。夜间也冷,谈夫人便生起火炉,给我们两个皮子围上,又要煮热酒。我和父亲异口同声道:“他不能吃酒。”话说完,便一起笑起来。
说笑一会,父亲难免问起齐军动向。我从赵伯父话语里感到形势不容乐观。齐国虎狼之国,军事力量堪称雄厚。火炮这种利器非独我们使用,齐国也一直在研究。
赵伯父说:“前两天庸峡哨岗来报,说有炮响,往下一瞧,是齐国在边境演兵。他们也把新炮台弄出来了。”
我不由心紧。齐国素来睚眦必报,攻打樾州最后铩羽而归,又在西塞接连失利,折损多员大将,岂能真的忍气吞声?上次的和谈不过权宜之计,双方暂时都打不起而已。如今有了喘息之机,又要蠢蠢欲动了。
赵伯父叹道:“幸亏陛下早早拔掉西琼。不然他们沆瀣一气,就能直入腹地,要打就难了。”
父亲不语,还是端起酒碗吃一口。
我明白了他打算强活的原因。如今形势严峻,他怕我难以担当,想帮我拔除这个劲敌。
他想把一个安定平稳的社稷交到我手里。
可父亲,若我做皇帝只用享福不用吃苦,我们和前代皇帝的父子相承有什么不同?我这个皇权的继承人,又怎么敢说是你的继承人呢?
我们都是自私的人。他为他的儿子,我为我的父亲。但和他的博弈,我总是胜者。并不是因为我技高一筹,而在于我就是他的儿子,他心甘情愿输给我。
赵伯父显然精力不济,略说几句话,父亲便扶他卧床休息。他睡前翻来覆去强调,明天要上庸峡,要再上一趟庸峡。父亲自然答应。他亲自帮赵伯父换药,看到他复发的疮伤,仍未置一词,但气氛显然凝重起来。
我们没再谈论赵伯父的病情,只轻手轻脚出门。谈夫人问父亲:“您带着郎君安置吧?”
父亲说:“我想回营一趟。”
父亲牵着我来到西夔营。
我本以为按父亲不欲声张的心意,还是会选择微服而行。但营地哨兵询问来者何人的时候,他还是回答道:“潮州萧恒。”
赶在守备叫喊前,父亲抢先道:“我们明天就走,不要惊扰百姓。休息和轮值的将士也不要惊动,我就是带儿子来瞧瞧。”
父亲的话既是圣旨也是军令,西夔营在这晚便呈现一种克制的激动,我也在此领略了西北军营的不同风貌。军中多的是能歌善舞的好手,篝火一点燃,大伙当即围成一圈,跳一种动作豪迈的舞蹈。不跳的就击节作拍,拍着拍着,突然听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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缕乐声。
我父亲不知从哪折来一片叶子,横在唇边吹奏。
众人更受鼓舞,齐声歌唱:“太阳起嘞,庄稼黄嘞——”
我听清这词,知道后面的,难免觉得不吉。一个营将见我神色,哈哈笑道:“那个是老黄历了,殿下——郎君听听咱们新的。”
他一挥舞手臂,将士们便高声唱道:“——国富嘞,民强嘞!爹娘喜嘞,饭汤沸嘞,大红花炮亮出来嘞!”
这群西北汉子的歌声在夜空下缭绕,和着婉转乐声,直欲喊破宇宙。不知为什么,他们一唱,我的眼泪就落下来。
我苦难的祖国和土地,我苦难的百姓和人民,真的在慢慢好起来。三十年前,我年轻的父亲和老师在这里立下解民倒悬的壮志,三十年后也是在这里,我们听到的歌声,或许给出了答案。
——他付出的一切都有回报,他牺牲的一切,都是值得。
我即将二十五岁,却还是爱哭鼻子。好在大伙看我父亲的面上,没有笑话我。一会父亲放下叶子,伸过手臂把我抱在怀里。他没有安慰,也没有询问我,只是给我肩膀依靠,用那只大手轻轻拍打我的后背。
等我情绪平复,赵伯父的大儿子便将我拉起,拥入歌舞的队伍里。我喜欢这种又唱又跳的气氛,喜欢军中赤诚单纯的感情,我和他们旋转舞蹈间像回到樾州的夜晚,大伙喜笑颜开,为明天的和平和幸福。
和平,幸福。幸福,和平!
我父亲穷尽一生为之奋斗,它们的宝贵,只有失去过的人知道。
跳闹间,我看到父亲的眼睛,在篝火旁,像被打磨光亮的两粒卵石。我不知道他在看他的儿子还是他的人民,或许都是。
毕竟我也是他的人民,人民也是他的儿子。
有这样一位父亲,我们无比光荣。
篝火歌舞彻夜未绝。
天亮之前,父亲检查过西夔营的军械岗哨,和大伙挥手作别,带我登上庸峡。
他和赵伯父约好的,得在那里等着他。
我们幸运地赶上日出。
庸峡橙红的石壁外,是一片金光灿烂的云海。朝阳突破云海,冉冉升起。它没有我想象中的血红刺目,相反,它黄澄澄的,鲜润得像一枚生鸡蛋黄。
“那云气好像蛋清,还滚来滚去的。”我对父亲如是说。
父亲哈哈笑起来,问我:“饿啦?”
我肚子应景的叫了一声,被我立马按住。但它不听指挥,抗议地又叫起来。
父亲从怀里取出一只布包,打开竟是一块馕饼,没有发干发硬,带着父亲的体温,暖和又软和。
父亲道:“临走前同他们要了一块,晓得你要饿。”
我便掰下一半递给父亲。父亲摇头,“我不饿,你吃。”
一路上,父亲的行动未见纰漏,食量却越来越少。我不知道这是否意味什么。
我坐在石头上吃馕,抬头看见一块土筑的矮台上立着一杆白龙玄旗,看上去很有年纪,白龙已经发黄模糊,黑漆也晒得发灰褪色了。
我没多问,吃完一块馕,又要水。父亲便喂水给我。
这段时间,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临近二十五岁,却比五岁都不如。就差他搂着我哄睡——在潮州还真这么干过。
但怕什么呢?这是我爹。我爹说了,他在一日,我就能做一日小孩子。
等我吃饱喝足,赵伯父也到了。他由两个儿子架溜竿抬到山顶,在妻子搀扶下,颤颤巍巍向我父亲走来。我在父亲望向他的眼神里,似乎看到他昔年豪气干云大步流星的样子。
我站起身,把那块大石头让给他们,扶他和我父亲并肩坐下。赵伯父抬头看那面旗帜时,我看到他阳光闪烁的脸,那是不属于人世的圣光。
赵伯父很感慨,回忆道:“奉皇元年,陛下赏我的脸,让我把大旗插到庸峡山顶上。”
他扭头看我父亲,说:“将军,咱老赵把这旗守了二十五年,守住了。”
父亲点头,“是,守住了。”
那朝阳光辉也在他脸上闪耀。父亲轻轻握了握他肩膀,柔声说:“荔城,这么多年,受累了。好好歇歇吧。”
伯父赵荔城答应了。
他面朝夕阳,笑着垂下头。
世界安静下去,只有清晨吹响旗帜的风声,和他两个儿子抽动鼻子的声音。我父亲仍坐在他身边,喃喃道:“到了那边,帮我问问他们都好吗?仲纪估计还怨我,渡白……我已经十八年没有梦见过他了。”
因为伯父赵荔城的丧事,我们又停留三日。父亲亲自为他主持丧仪,我为他披麻戴孝扶灵下葬。
我们按照他的遗愿,将他安葬在庸峡边界,和许许多多战士英灵一起筑成新的长城。父亲依照西夔营习俗,在他的安睡处种植一株红柳,这只求防风固沙不求枝繁叶茂的植株,正是他生命的延续和新生的血肉。
三十年前,西夔营在我父我师手下整顿一新,起誓保家卫国,至死不休。
三十年狼烟烽火时起时歇,多少人马革裹尸黄沙埋骨,依旧誓言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