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疫羹”引发的狂潮，直到夜幕彻底笼罩长安城才渐渐平息。
沈记食肆内，锅灶皆空，药材耗尽，只余下满室混杂着药香与那丝奇异辛烈的余味，以及一只沉甸甸的几乎快要合不上盖的钱匣。
福伯和邹娘子累得瘫坐在凳子上，脸上交织着疲惫、后怕与难以置信的狂喜。
一日之内，近乎抢购的售卖收入竟远超往日数日之和！
沈知意却毫无喜色。
她靠在冰冷的灶台边，脸色苍白，指尖冰凉。
身体的疲惫远不及心中的惊涛骇浪。
今日之事，看似大获成功，实则险到了极致。
她是在拿所有人的性命做赌注！
赌那“迦梵悉泥”有效无毒，赌苏晏清会及时出现，赌百姓会盲目跟从……
所幸，她赌赢了第一步。
她握紧了怀中那个已经空了大半的“迦梵悉泥”小瓷瓶，心中没有丝毫轻松，只有更深的沉重与警惕。
这香料是她手中唯一的也是最大的筹码。
“福伯，将今日所得，分出三成……不，五成，用厚布包好。”
沈知意忽然开口，声音因疲惫而沙哑。
“五成？”福伯一愣，“六娘，这是要……”
“以备不时之需。”
沈知意目光扫过门窗，“近日恐不太平，多备些银钱，总无坏处。余下的，仔细收好，明日多购些药材米面，尤其是姜、苏、甘草、绿豆，有多少收多少！”
福伯和邹娘子闻言，脸上的喜色瞬间褪去，重新被忧虑取代。他们明白，六娘并非杞人忧天。
这一夜，沈知意几乎未曾合眼。
她反复推敲着白日的一切细节，苏晏清的出现绝非偶然，他那句“迦梵悉泥”更是直接点破了香料的名称与用途。
他是在借她之手，将这克制毒物的东西公之于众？他究竟在布什么局？虎爷背后的势力又到底有多庞大？
次日清晨，天色灰蒙蒙的，依旧飘着细雪。
食肆刚卸下门板，便有零星的百姓探头探脑地过来，询问是否还有“辟疫羹”。
沈知意让福伯挂出牌子：“‘辟疫羹’每日巳时开售，限量供应，售完即止。”
她需要控制节奏，既维持这“辟疫羹”的稀缺和影响力，又不能过度刺激暗中窥伺的敌人，更要为自己争取时间，摸清苏晏清的意图和虎爷的底细。
午时刚过，食肆内坐满了喝羹的客人，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喧嚣。
只见张胖子领着几个歪戴帽子、斜瞪眼的帮闲，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市署号衣、却面生的胥吏。
“让开！让开！市署查案！”
张胖子狐假虎威地推开门口排队的百姓，径直闯进店内，三角眼扫过坐满的食客和忙碌的灶台，脸上露出嫉恨交加的狞笑。
“沈小娘子，生意兴隆啊！”
他阴阳怪气地开口，“听说你弄出了什么能防恶疾的神汤？哼哼，真是了不得！可惜啊……”
他话音一转，语气陡然尖厉，“有人向市署举告！说你这汤里加了不干净的东西，喝了上吐下泻！这两位官爷，特来查验！识相的，赶紧把方子交出来，让官爷看看，到底是不是害人的毒药！”
那两名面生的胥役立刻上前，一副就要动手搜查的架势。
店内食客顿时哗然，纷纷放下碗筷，面露惊疑。
福伯和邹娘子吓得脸色发白，不知所措。
沈知意心中怒火翻腾，却知此刻绝不能硬抗。张胖子这分明是诬告构陷，想强行夺取方子，甚至借此彻底搞垮她！
她正要开口周旋，店外忽然传来一个清朗沉稳的声音：“何人喧哗？市署办案，何时需闲杂人等指手画脚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苏晏清不知何时已站在店外，一袭青袍，神色淡漠，目光如电，扫过张胖子和那两名胥役。
那两名胥役见到苏晏清，顿时脸色一变，慌忙躬身行礼：“苏、苏录事！”
张胖子也是吓了一跳，胖脸上挤出谄媚的笑：“苏、苏录事您怎么来了？小的、小的也是协助官爷办案……”
“办案？”苏晏清踱步进来，看也不看张胖子，直接对那两名胥役道，“你二人是哪个房的？查验‘辟疫羹’乃王录事亲自督办，本官亦有耳闻，何时需你二人越权插手？还是说……有人假传指令，借机生事？”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两名胥役冷汗直冒，支吾道：“卑职……卑职……”
“既无明确指令，便退下。”
苏晏清淡淡道，“‘辟疫羹’之事，本官自有分寸。若再有宵小借机滋扰，扰乱防疫大事，严惩不贷！”
“是！是！卑职告退！”两名胥役如蒙大赦，狼狈地挤开人群溜走了。
张胖子见状，脸色青白交加，也不敢再多言，灰溜溜地带着帮闲跑了。
苏晏清这才转向店内惊魂未定的食客，温声道：“诸位乡邻不必惊慌，‘辟疫羹’乃经市署查验，为防疫出力，安心饮用便是。”
他又对沈知意微微颔首，“沈小娘子，用心熬制，若有难处，可来寻我。”
说罢，便转身离去，仿佛真的只是恰巧路过。
食客们见状，这才放下心来，纷纷重新坐回座位。
沈知意心中却波澜再起。
苏晏清又一次及时出现绝非巧合。
他是在暗中维护她，维护这“辟疫羹”，他需要这汤羹继续存在，继续发挥影响力，他到底想用这“迦梵悉泥”做什么？
接下来的两日，果然不断有地痞流氓或面生的胥役前来滋扰，试图找茬或强索方子，但每每总会被“恰巧”路过的苏晏清或其手下吏员化解。
沈记食肆的“辟疫羹”在一种诡异的平衡中，每日限量售出，名声反而越传越广，甚至有其他坊市的百姓慕名而来。
沈知意心中了然，苏晏清是在借她的食肆和“辟疫羹”，与虎爷背后的势力进行一场无声的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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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以及那“迦梵悉泥”，成了这场较量中关键的棋子。
这日打烊后，沈知意正在清算账目，那位青衣小童再次悄然而至，递上一张折叠的纸条，低声道：“公子吩咐，交予小娘子。”
沈知意心中一动，接过纸条，待小童离去后，才小心展开。
纸上只有一行瘦劲的字：“今夜子时，后院角门。”
没有署名，没有缘由。
但沈知意瞬间明白，这是苏晏清要与她私下会面。
他终于要摊牌了吗？
子时，寒风凛冽，万籁俱寂。
沈知意深吸一口气，紧了紧衣襟，悄无声息地打开食肆后院那扇不起眼的角门。
门外阴影中，果然站着一个人影，披着深色斗篷，身形挺拔，正是苏晏清。
他并未带随从。
“苏录事。”
沈知意敛衽一礼，心中紧张万分。
苏晏清微微颔首，目光在黑暗中依旧锐利：“‘迦梵悉泥’……你手中还有多少？”
沈知意心中一凛，如实道：“民女所得本就不多，连日使用，已耗去大半。”
苏晏清沉默片刻，低声道：“东市之事，远比你所知凶险。虎爷不过台前走狗，其后牵扯甚广，乃至宫闱。”
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惊心，“彼等所谋，非止财货，乃以此毒控制人心，图谋不轨。‘迦梵悉泥’乃克制此毒唯一已知之物，至关重要。”
沈知意倒吸一口凉气，心脏狂跳！
宫闱？图谋不轨？这竟牵扯到如此惊天阴谋？！
“本官需你继续熬制‘辟疫羹’，并非仅为防疫安民，更是要借此，将‘迦梵悉泥’之力，悄无声息散于市井，以备不时之需，打乱对方部署。”
苏晏清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然你此处，已成众矢之的，危机四伏。本官会尽力周旋护你周全，但你亦需万分谨慎，尤其保管好剩余香料，绝不可落入对方之手。”
原来如此…
苏晏清竟是要用这“辟疫羹”，在长安城中布下一道无形的解毒屏障，同时以此牵制对手。
“民女……明白。”
沈知意声音微颤，却异常坚定。
她已无退路。
“很好。”
苏晏清颔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似乎以某种兽骨制成的哨子，递给她。
“此哨音特殊，遇真正危急时吹响，附近必有回应。切记，非生死关头，不可轻用。”
他又取出一小锭黄金，“购置药材，不必吝啬。”
沈知意接过骨哨和黄金，只觉重如千钧。
“多谢苏录事。”
苏晏清不再多言，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融入夜色。
沈知意站在冰冷的夜风中，握着那冰冷的骨哨和微温的金锭，看着苏晏清消失的方向，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与决绝。
风暴已至，她已不再是旁观者。
这小小的食肆，已然成了风暴眼中的一叶扁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