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多谢几位圣僧，尤其是那位孙大圣，为我这通天河，除了那九年的祸害！”
“那金鱼精霸占此河，杀我水族，小老儿也是敢怒不敢言。今日见大圣神威，菩萨显圣，将那孽畜收了去，实乃我通天河亿万水族的大幸！”
说着，它将那巨大的头颅，朝着孙悟空的方向，重重的点了三下。
“小老儿无以为报。见圣僧们为渡河发愁，愿以我这后背，化作桥梁，驮几位圣僧过去。”
唐僧一听，顿时大喜。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你看，悟空，为师说什么来着？我佛慈悲，自有安排！这便是我们的善报啊！”
他兴高采烈的招呼着猪八戒和沙僧，准备登上那老鼋的后背。
孙悟空一言不发，只是冷冷的看着这一切。
善报？
安排？
他跟着众人，一起走上了老鼋那宽阔如小岛的后背。
老鼋缓缓开动，平稳的朝着对岸游去。
河风吹来，带着一丝水汽的凉意。
唐僧坐在老鼋背上，心情极好，一路上都在感念佛恩浩荡。
“菩萨真是大慈大悲！你看她老人家，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一到关键时刻，便来救苦救难！这才是真正的活菩萨啊！”
猪八戒则趴在行李担上，早就把刚才的惊吓忘到了九霄云外。
他摸着自己咕咕叫的肚子，盘算着：“这河看着宽，游过去也得半天。等到了对岸，天都快黑了。也不知道那边的村镇，有没有什么好吃的斋饭，最好是白面馒头管够……”
沙僧依旧沉默，只是将行李担扶的更稳了一些，偶尔抬起头，看一眼一言不发的孙悟空。
只有孙悟空。
他独自一人，站在老鼋的头顶，扛着那根冰冷的铁棒，一动不动。
他没有看风景，也没有听身后的吵嚷。
他的目光，只是死死的盯着脚下那深不见底，漆黑如墨的河水。
他想起车迟国那三个吃人心、喝人血的道士，拿着的却是凌霄宝殿的圣旨。
又想起那个落荒而逃的天庭仙官。
天庭是这样。
佛门，也是这样。
一个敕封妖道祸乱人间，一个纵容恶宠血食童男。
事发了，一个派人来问罪，却只敢呵斥，不敢动手。
另一个更是亲自下场，演了一出大义灭亲的好戏，急匆匆的将自家的宠物和家当，全都回收的干干净净。
两件事，何其相似。
“嗡……”
孙悟空忽然觉得，自己头上的那个金箍，勒的他生疼。
这股疼，不是唐僧在念咒。
那是一种从骨子里，从神魂深处钻出来的灼痛。
这五百年的信仰和坚持，在这一刻，好像都碎了。
这场西行，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普度众生？还是为了给这满天神佛写好的剧本，充当一个最卖力的打手？
所谓的功德，所谓的正果。
如果这一切，都必须建立在车迟国无数被掏空心肝的僧人之上。
如果这一切，都必须建立在通天河这十八个被当做血食的孩童之上。
如果这一切，都只是神佛们丢下的一根，用来奖赏听话的狗的骨头。
那这功德，这正果，不要也罢！
孙悟空缓缓的抬起了手。
他摸着头上那冰冷的金箍。
那双金色的瞳孔里，一片空洞。
……
老鼋的速度很快。
黄昏时分，师徒四人便抵达了通天河的西岸。
“多谢老丈相送。”
唐僧对着老鼋合十一礼，郑重的道谢。
猪八戒和沙僧也跟着行礼。
老鼋再次对着孙悟空点了点头，才缓缓沉入水中，消失不见。
天色已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师徒四人只得在河边寻了一处背风的平地，升起篝火，准备在此宿营一夜。
唐僧念了一会儿经，便沉沉睡去。
猪八戒更是头刚沾到地，鼾声就响了起来。
沙僧靠着行李担，也闭上了眼睛。
唯有孙悟空，彻夜未眠。
他没有打坐，也没有调息。
他就那么一个人，扛着金箍棒，走到了河边。
他找了一块大石头坐下，静静的，望着那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的河水。
夜，越来越深。
万籁俱寂。
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轻微的划水声，从下游的方向，缓缓传来。
“吱呀……吱呀……”
孙悟空的耳朵动了动。
他抬起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月光之下。
一叶孤舟，正逆着水流，悄无声息的，朝着他所在的位置，缓缓划来。
船头，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蓑衣，头上戴着一顶压的很低的斗笠，看不清面容。
他就那么一下一下，极其缓慢却又无比精准的划着船桨。
那小船仿佛没有受到任何水流的阻碍笔直的朝着孙悟空而来。
孙悟空只是坐在冰冷的石头上，看着那叶孤舟和那个斗笠蓑衣的渔翁，一点点靠近。
他的手握紧了金箍棒，心里却提不起一丝战意。
来的人身上没有妖气，没有煞气，连活人的气息都非常微弱，仿佛一尊融入夜色的雕塑。
小船没有靠岸，在离孙悟空不到三丈远的水面上悄无声息的停下。
渔翁没有抬头看孙悟空，视线只是落在漆黑的河面上。
许久，一声叹息顺着河风飘了过来。
“唉…”
“河神是收走了，可这河里淹死的孩子，却再也回不来了。”
那声音苍老沙哑，像干枯的树皮在摩擦。
孙悟空心中一动，握着金箍棒的手指节微微发白，看着那个斗笠下模糊的轮廓，冷冷开口：“老丈，你知道些什么？”
渔翁的身子动了动，似乎笑了一下，笑声干涩的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呵呵…我们这些打鱼的，还能知道什么？”
渔翁慢慢的转过头，斗笠压得很低，孙悟空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到一个被阴影笼罩的下巴。
“只知道这河神，每年都要吃一对童男童女，吃了九年了。”渔翁的声音依旧平缓，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菩萨那么灵，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大圣您来了，她才来？”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的扎进了孙悟空心里最痛的地方。
他来之前，菩萨不来。他一来，菩萨就急匆匆的来了，收了妖，清了场，干干净净。
孙悟空没有说话，周身的气息却变得更加冰冷。
那渔翁仿佛没有察觉到孙悟空的变化，自顾自的压低了声音，如同耳语：“大圣，您就不觉得奇怪吗？”
“一个莲花池里养的观赏鱼，为何要跑到这千里迢迢的通天河里来…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