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
孙悟空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看着观音菩萨，看着她那双急切的眼睛，看着她手里那卷还没绣完的鸳鸯锦缎。
他想笑。
他真的想放声大笑。
他扛着铁棒，从车迟国一路杀到通天河，心里憋着一团能烧毁三十三天的怒火。
他来南海，不是来告状的。
是来掀桌子的。
可现在，他看着眼前这个乱了妆容，丢了法衣，满心只惦记着自己那条鱼的菩萨，他忽然觉得，这桌子，或许根本就不用掀。
它自己，已经从里面烂透了。
孙悟空脸上的所有表情都消失了。
他那双金色的瞳孔，像两块万年不化的寒冰，死死盯着观音菩萨。
他开口了，声音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不错。”
“俺老孙，是看到了一条鱼。”
“一条自称‘灵感大王’的金鱼。”
孙悟空往前走了一步，那根冰冷的铁棒在地上拖出一条刺耳的划痕。
“它盘踞在通天河，建了一座水晶宫，叫‘灵感宫’。”
“它告诉那里的凡人，说自己是河神，能保佑他们风调雨顺。”
“代价是，每年都要给它献祭一对童男童女。”
孙悟空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砸在潮音洞这片圣洁的土地上。
“今年，是第九年。”
“俺老孙去的时候，那里的百姓正敲锣打鼓，哭着喊着，要把两个七八岁的娃娃，绑在木盘上，送去给你的金鱼享用。”
孙悟空顿了顿，他看到观音菩萨的脸上闪过一丝极不耐烦的懊恼。
但，就是没有悲悯。
没有对那两个孩子的怜悯，更没有对那些在绝望中挣扎了九年的村民的同情。
什么都没有。
孙悟空继续说，声音更冷了。
“俺老孙在水下与它斗了一场。”
“它手里，拿着两柄紫金铜锤。那锤头上，镶着一片东西。”
他抬起眼，目光如刀。
“一片粉色的莲花瓣。”
“上面，有你的气息。”
说到这里，孙悟空停下了。
他想看的，想问的，都已经有了答案。
观音菩萨的脸色，终于变了。
那丝懊恼，迅速化为了一股无法掩饰的愠怒。
但这份愤怒，不是对着那吃人的妖怪，而是对着孙悟空，这个捅破了窗户纸的泼猴。
“那孽畜！”
观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被揭穿后的急促。
“定是趁我前几日在兰盆会上讲经，无人看管莲花池，才偷了我的宝物，私自溜下凡间！”
“罪过！罪过！”
她嘴里念着“罪过”，可那双眼睛里，却只有被自家奴才闯了祸，丢了主人脸面的恼火。
她甚至没按惯例，请孙悟空坐下喝杯茶，问问西行的近况。
她一把将手里那卷绣着鸳鸯的锦缎扔到一旁，像是扔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然后，她转身快步走进洞内，连法衣都来不及更换，直接抄起了角落里那支插着杨柳枝的玉净瓶。
整个过程，雷厉风行。
“悟空！”
观音转过身，对着孙悟空急声命令道。
“事不宜迟！”
“你快随我前去，收了这孽畜！免得它再生事端，败我清誉！”
再生事端？
败你清誉？
孙悟空在心里冷笑。
这份“雷厉风行”，这份急不可耐，在他看来，哪里是心怀苍生，急于降妖？
这分明就是家丑外扬，急着销毁证据，清理门户！
原来，在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佛眼里，凡人的性命，甚至比不上一条鱼，比不上那点可笑的脸面。
孙悟空没动。
他就那么扛着铁棒，站在原地，像一尊顽石。
观音见他不动，眉头皱得更紧了。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速速引路！”
孙悟空抬起头，迎着观音那不耐烦的目光，忽然笑了。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
“菩萨。”
“弟子有一事不明。”
“还请菩萨为我解惑。”
观音的脸上已经写满了不悦，但当着孙悟空的面，她不好发作，只能冷着脸：“讲！”
孙悟空往前又走了一步，几乎要顶到观音的面前。
他盯着观音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
“这妖怪，在通天河为害，已足足九年。”
“吃了九对，十八个童男童女。”
“俺老孙想问问菩萨。”
“以您这普陀山为中心，法力遍及四大部洲，善观世间音，能救众生苦。为何……会整整九年，都察觉不到？”
“难道说……”
孙悟空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嘲讽味道。
“您这莲花池，是谁都能来，谁都能走的吗？”
“还是说，您这‘大慈大悲’，也有打盹的时候？”
这番话，如同最锋利的刀子，狠狠的扎进了观音菩萨的心里！
更是当着她的面，撕下了她那张“救苦救难”的画皮！
观音菩萨的脸色，瞬间僵住了。
她那双万年不变，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慌乱。
她下意识的，避开了孙悟空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火眼金睛。
这个问题，她答不上来。
是啊，为什么？
为什么九年了，她都不知道？
她能在一念之间，知晓三界之内无数信徒的祈祷。
却对自己莲池里的一条金鱼，在凡间犯下的滔天罪孽，一无所知？
这话说出去，谁信！
片刻的死寂之后。
观音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了心头的慌乱。
她重新板起那张圣洁的脸，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对着孙悟空，轻轻呵斥道：
“放肆！”
“天机玄奥，因果循环，自有定数，岂是你能随意窥探的！”
“你一介取经的行者，做好你自己的本分便是！”
“休得在此废话！”
“速速引路！”
这句敷衍又蛮横的呵斥，在孙悟空听来，却无异于默认。
他明白了。
全都明白了。
不是不知道。
是不想知道。
或者说，是知道了，却懒得管。
只要那条鱼，每年还记得回来摇尾巴，还记得给她的莲花池添几分光彩，那么它在凡间吃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
和尚是小过。
妖怪是大功。
一个道理。
孙悟空的心，彻底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他收回了目光，不再看眼前这个神情尴尬的菩萨。
他胸中那团火，已经彻底熄灭了。
只剩下一片，比南海之水，还要冰冷的寒意。
孙悟空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默默地，转过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