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这句问话，让唐僧心里咯噔一下。
天庭的法度大，还是我佛的慈悲大？
这……这怎么能放在一起比？
唐僧张着嘴，那张一向能言善辩的嘴，此刻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看着即将消失在黑暗中的沙僧，又看看眼前一脸冷漠的孙悟空，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普度众生。
可现在，他连自己的徒弟都劝不了。
他眼睁睁看着猪八戒受辱，看着沙悟净心死，看着孙悟空变得越来越冷。
他该怎么办？
用佛法去劝那个要去杀天兵的沙僧放下屠刀？还是去告诉孙悟空，他看到的一切都是错的？
唐僧第一次发现，自己背得滚瓜烂熟的三藏真经，在这些事情面前，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猪八戒看着那个已经快要没入黑暗的背影，又看了看旁边傻掉的师父和根本不打算管的猴子，急得直跺脚。
“疯了！都他娘的疯了！”
他一跺脚，却也不敢再追上去。刚才沙僧身上的杀气，让他现在还后背发凉。那不是装出来的，那是真的会杀人。
夜色中，那个高大的身影，终于彻底消失在了黑暗里。
河畔，陷入了让人窒息的安静。
只有那匹一直立在河心的白马，慢慢从水中走出，踩在岸边的石头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它走到行李旁，安静的趴了下来，一双眼睛望着沙僧离去的方向，再也没有移开。
所有人都以为，沙僧走了。
可就在几个呼吸之后。
那片吞噬了他身影的黑暗中，那个高大的身影，又一步一步的，走了回来。
他没有走远。
他只是走到了黑暗里，站了一会儿。
当他再次出现在篝火的光芒下时，所有人都觉得，回来的，已经不是沙和尚了。
他缓缓弯下腰。
那根被他丢在地上的降妖宝杖，静静的躺在那里，杖身上的纹路在火光下忽明忽暗。
沙僧伸出手，朝着宝杖抓了过去。
那只手抖得厉害。
一股肉眼可见的暗红色妖气，顺着他的手臂，蔓延到全身。
他那张忠厚的脸，此刻变得铁青，肌肉扭曲在一起，再也看不出平日的模样。
那双眼睛里，温顺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冰冷的死寂，和在那死寂深处燃烧的杀意。
他脖子上挂着的那串骷髅项链，仿佛感应到了主人的恨意。
嗡！
九个空洞的眼眶之中，同时亮起了两点红光。
一股阴煞之气，从那九个骷髅头中爆发出来，与沙僧身上的妖气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道暗红色的气旋，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了进去。
周围的空气，温度骤降。
地上的篝火，被这股阴风吹得疯狂摇曳，几乎要熄灭。
唐僧和猪八戒被这股气息冲得连连后退，脸上满是惊骇。
这……这还是那个挑担牵马的沙师弟吗？
这分明就是一个从地底下爬出来的妖王。
沙僧握着降妖宝杖，缓缓直起了身子。
他没有去看吓傻了的师父和二师兄。
他一步一步，朝着那块青石，朝着那个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丝惊讶的孙悟空，走了过去。
他的脚步很慢，很沉。
每一步落下，大地都仿佛在呻吟。
孙悟空扛着金箍棒，静静的站在那里，他感觉到了身后那股陌生的、充满怨毒的气息。
他缓缓转过头。
孙悟空看到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沙和尚。
一个真正从流沙河的苦难与怨恨中，走出来的妖王沙悟净。
沙僧走到了孙悟空的面前，停下。
他没有看孙悟空的脸。
他的目光，穿过了孙悟空，穿过了这片冰冷的河畔，望向了那高高在上的天庭方向。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刺骨的寒意。
“大师兄。”
孙悟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沙僧的嘴唇，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这天庭……”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了最后几个字。
“真的，没救了。”
……
遥远的天际，九霄云层之上。
一朵和夜色融为一体的乌云之中，一个与孙悟空长得一模一样的身影，正盘膝而坐。
他的耳朵，微微动着。
那双闪着红光的眼睛里，清晰的倒映着黑水河畔发生的一切。
他听到了沙僧压抑的笑，听到了他与旧部的诀别，更听清了他最后对孙悟空说的那句话。
“这天庭，真的没救了。”
这五个字，像五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进了这片死寂的河畔。
那堆本就摇摇欲坠的篝火，在这句话落下的刹那，火光猛地一暗，仿佛连跳动的火焰都被这股彻骨的寒意给冻住了。
唐僧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那句已经到了嘴边的“阿弥陀佛”，怎么也念不出口。他看着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三徒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冰冷。
他想开口，想用佛法，用道理，去劝说，去化解。
可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沙子堵住了一样，干涩得发疼，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佛法能度众生，能解苦厄。
可佛法，能解一个被欺骗了五百年，最后一点念想都被人当成乐子碾碎了的，神仙的恨吗？
他第一次，对自己信奉了一辈子的东西，产生了怀疑。
“老沙！你……你别吓唬俺老猪！”猪八戒彻底没了睡意，他抓着自己的九齿钉耙，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看着沙僧那副六亲不认的模样，那双血红的眼睛，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想起了广寒宫，想起了天河，想起了自己被打落凡尘，错投猪胎时的绝望。
天庭的威严，就像一座山，压在他的神魂深处。
那是他被打落凡尘的根源，是他永远不敢再去触碰的禁忌。
“你一个人……那可是天兵天将！是天庭啊！”猪八戒的声音都在发颤，“你这么回去，跟送死有什么区别？你听二师兄一句劝，咱们……咱们从长计议，啊？别冲动！”
他想上前，想拉住沙僧，可一接触到沙僧那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神，伸出去的手就僵在了半空，怎么也不敢再往前一步。
沙僧没有理会吓破了胆的猪八戒，也没有去看那个已经失魂落魄的师父。
他扛起降妖宝杖，转过身，就准备再次踏入那片黑暗。
他的路，只有一条。
回流沙河，杀光那些“净化”他兄弟的杂碎，然后，死在那里。
“悟空！”
唐僧见状，终于从巨大的惊骇中找回了一点声音，他带着哭腔，几乎是哀求着转向那个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的孙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