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六点半,宗念正准备去食堂看到在小院里静坐的卢贵书。老人双眼微闭,手肘撑在桌上,拳头握起一下下轻碰额头。宗念走过去打招呼,见老人双目布满血丝,脸色亦有些苍白,心下担忧,“昨晚没睡好?”
“睡不踏实。”卢贵书见到她,呈现出一种试图催促又觉得给他人添麻烦的难为情,“小念啊,你吃完饭咱们就走吧。”
“爷爷,要不您别去了。”宗念怕他身体受不住,宽慰道,“在家里等着一样的,有消息给您打电话。”
卢贵书连连摆手,“要去的。”
“行,那等我一下。”宗念快步前往食堂寻找父亲,特意交待不时查看评论和后台消息——昨晚回来,她连夜写下寻人启事发在晚风上,又给本地几个知名生活号留言请求帮忙转载,找人如大海捞针,借助媒体力量许会有所帮助。见女儿就要走,宗文康用纸巾卷两个热腾腾的包子塞到她手里,“路上吃,慢点开车。”
再经小院叫上卢贵书,两人马不停蹄去往南湖生态区。
路上等红灯的间隙,宗念赶忙拿出包子塞几口。昨晚就没来得及吃饭,她此刻饥肠辘辘。纸巾粘到发面上,撕都撕不下来,一边想她这爹可真是个大老粗,一边又要时刻瞄着交通灯变化。卢贵书注意到这一点,有些生涩地提问,“囡囡,我来弄吧。”
“啊?”宗念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手是干净的。”卢贵书似怕被嫌弃,将掌心摊开证明。
“哎呀。”宗念这才晓他意思,也知对方误会,于是将包子递过去,“那麻烦您啦。”
绿灯亮起,车辆重新起步。
“是我麻烦你们。”卢贵书细细摘掉包子外层粘的纸巾残留,头也不抬说道,“人自己走丢,是我没看住。于理这不是你们的义务,于情是你们好心帮助,我知道。”
出发之前,考虑到荷香奶奶的特殊情况,宗念专门与卢贵书父子沟通过。卢贵书觉得还是应带人出门散散心,一来集体活动大家一起热闹,二来住进养老院整日闷着,与从前在农村老家走街串巷哪里都可聊闲天的生活大相径庭,他担心大姐不适应。也正因此,卢岐山表明自己会过来,一定看好大姑。
“奶奶之前一直自己住?”宗念问。
“是,岐山提过接她过来跟我们住,她不愿意,说高楼住着不自在。”怕纸巾再粘上,卢贵书将包子小心捧着,“老家院子大,种些菜养几只鸡,每天悠悠转转有事情做。她觉得充实吧。”
“奶奶现在这个情况,确实不适合自己生活。”
“去年年初开始就总忘东西,人老了嘛,记忆力变差是正常现象,谁都没在意。有次小悦回去吃饭,菜炒得咸到无法下咽,问放了几遍盐,自己也不肯定,说记得就放了一次。岐山那时候带她去医院检查,才知道生了病。”卢贵书叹气,“嘴硬,医生的话都不信,非讲自己没毛病。好说歹说才同意住养老院,现在看,状况变得更差了。”
“您陪着住进来,也很多地方不适应吧?”
其实卢贵书没有必要搬来晚风。他身体硬朗康健,无需额外护理照料;名下有一处房产也有退休金,经济上还算充裕;儿子孝顺,有时间更有意愿去履行赡养义务;再加之他喜读书写字的生活习惯,显然住家里更自如。
“我父母走得早,家里姐弟三个,小弟从小体弱,十四岁就没了。大姐一人养家,供我读书,给小弟看病,她没有一天为自己活过。”卢贵书扭头看向窗外,“是我对不起她,我欠她的。”
而今的陪伴,是亏欠,是偿还。
至目的地,两人先一同前往管理处。一夜寻找,一无所获,这里的人告知卢岐山父女借助巡逻车目前正在塔楼一代。他们已将老人照片发给园区内
工作人员,包括保安、保洁、商户、展馆、观光车与观光船等,今日会格外关注。警察昨日拷走各个出口的监控视频,从下午五点到闭园,老人可能任意时间从任何一个出口出去,数据量大,筛查复杂,可一旦确定,范围便也划定了。同时协调过周边医院救助站,多部门协作。卢贵书着实帮不上太多忙,可干等自会更急躁,宗念便提议以最后捕捉到画面的喷泉为中心,问一问沿途商店与摊主,荷香奶奶身上应有少量现金,或许买过东西。
一切都似昨日重现。广播循环播放寻人通知,手机则一直安静。找人有黄金72小时,而走失后的24小时则最为关键。至下午两点传来消息,警方采用人脸识别系统比对完各个出口的监控,确定人没有出景区。
那意味着范围缩小,可同时暗示着出意外的可能性增加。
得到消息后,大家短暂在管理处外面碰了个面。卢悦买来简餐和水分给众人,递给薛慧时特意说一句,“阿姨,辛苦了”。互相分享信息,直至此刻景区内并未发现有人落水,然而南湖生态区湖连着湖,再远些相连护城河,那一带不属景区也不设置常规出口。平日会有附近住户偷偷溜进来贩售自家的农产品,荷香奶奶既然会跟着他人的电动车入园,虽然可能性极低,也保不准再随人走向偏远区域,目前警方正在排查那一带可疑人员,卢悦与父亲决定下午开车去跑一圈。塔楼一片树丛密地势高,又因设置佛堂人流量最为密集,搜寻难度最大。荷香奶奶家里供佛,保不准就到了那儿。警方已启动无人机搜索,昨夜将边角都找过了,上午又去寻了半日,这里依旧是重点排查区域,薛慧说自己吃完饭就还去那边。景区内的每一个卫生间都找过,可以排除;展馆找过,可以排除;观光船与湖区的脚踏船,几家船商都问过,没有人见过这样一位驼背的老人,亦可排除。似乎哪里都找过了,又似乎还有被所有人都遗忘的角落。
真无力啊。
卢贵书这时忽而说道,“实在找不到就算了,别忙活了。”
“爷爷!”“爸!”卢悦与卢岐山听到这话如同被踩到尾巴的小猫,卢岐山沉着一张脸看向父亲,“您琢磨什么呢,净说胡话。”
卢贵书不语,末了摆摆手起身,“我进去歇一会。”
他已七十五岁,体力精力远不如年轻人,轻风拂过老人的衣裤,布料薄,紧紧贴在身上,干而瘪的躯体像随时都会倒下。
卢岐山与薛慧先行离开继续搜寻,宗念与卢悦收拾食物残渣,两人并肩往不远处的垃圾桶去。
“我爷爷和姑奶其实经常吵架。”卢悦忽而说道。
宗念“诶”一声,“我看他们关系很好啊。”
卢荷香会在弟弟遭遇闲话时挺身而出,卢贵书亦为守护大姐住进养老院,无论怎么瞧,这对姐弟都感情深厚皓如日月。
“姑奶有时候讲话挺难听的,就好像她过得不好全是爷爷的错。”卢悦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问他们都不讲,我爸也只说爷爷以前拖累了姑奶。可那些话吧,就真的戳人脊梁骨,一点情面都不留。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有个人时不时就提醒你我这样全都是因为你,这得是多沉重的担子,谁受的了。”
宗念抿抿嘴,没有说话。
“我听说你也有弟弟,你们也这样吗?”卢悦对她笑笑,“相爱相杀。”
“嗯……”宗念脑子里闪过一些与宗一轩相处的点滴,而后道,“我们倒也吵架,小时候还大打出手呢,可又不是爷爷奶奶这种。”
“你们之间没有耽误过彼此的人生。”卢悦总结。
“没有。”宗念言辞肯定,“他是他,我是我,好好的干嘛要耽误对方。”
新消息在晚上七点传来。
一对小情侣租一只脚踏船游湖,回来时却有两船。男生说在湖中央发现空船,不确定有人落水还是船自己飘了过去,于是先蹬回来与老板确认情况。老板见状傻眼,这只船转轮有故障,便一直在湖边停放,全然未注意什么时候又是怎么就到了湖中央。联想到景区这两日在寻人,当机立断找到管理处告知。
船老板极力与警方澄清——故障船好多只,都放在那里等检修,平日忙着做生意来不及天天数的。小情侣亦悉数相告——我们走得比较远,都到最远的湖心岛了,船就是在那附近飘着。没见到人,船上也无遗留物品,转轮的确有问题,蹬几下就会卡住,后半程靠女友的船推着这只才总算回来。
警方与景区救援齐齐出动,一队去湖心岛寻人,一队在船飘的位置下水搜捕。约一小时后,一颗心落定——人找到了,在岛上,身体无碍。
卢贵书瞬时瘫坐到地上,一夜一天,也许他腿软了很多次。
卢荷香身披毛毯从救援船上下来,大约刚补过水,嘴角残余两行水渍。卢悦赶忙递上软面包,揽住老人坐到一旁长椅上,卢岐山忙着与所有参与这场搜索行动的人鞠躬致谢。大事解决,可能觉得人多尴尬,薛慧打声招呼先行离开。
走之前,宗念看到卢岐山默默揉了揉她的臂膀,是感激,也是感动。
人群散去,带走喧嚣,在这一天进入夜晚的时刻,一切终于平静。
卢荷香自下船就没有言语,吃完一整个面包,吃掉两根烤肠,又喝完一杯豆浆。宗念想,若是自己,在得救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应是对所有人道谢。除去家人,这场救助里还包括诸多警察与景区工作人员,真心帮助无价,可卢荷香对此全然置之不理。
似乎刻薄了些。
又或许,她记忆仍有断档?无法认知此情此情?
可她的下一句话让周围大跌眼镜,卢荷香似受到奇耻大辱,语气恨恨,“你们是不是就希望我死了?”
“大姑!”卢岐山喝一声,语气焦灼,“从昨天到现在,为了找你我和小悦一宿都没睡。您怎么还把手机丢了?又怎么就去湖心岛了?中间遇到人不知道给我们打个电话?我们多担心你!”
卢荷香“哼”一声,“我可没觉得担心,有心找早找到了。”
“这景区多大您不知道!多少条路您不知道!”卢岐山被气得发懵,单手捂住额头不知到何处发泄。
“谁知道好好的船怎么就飘走了,我一睁眼都到湖中间了。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老天爷不叫我死,把我送到岛边。”卢荷香扯着嗓子叫喊,“我受冻了一晚上!”
“就您受冻,就您心里窝火,就您受了委屈。”卢岐山毫不留情顶撞,“大姑你讲这话可就太没良心了。别的不说,我爸昨晚快十一点才回去,隔几分钟就给我发信息问,他也没睡着!他也七十五了!”
气氛短暂静默。
“行了别吵了。”久未出声的卢贵书说道,“先回去吧。”
“就你最希望我没了!没了清闲。”卢荷香掉转枪口,发出致命一击。
“对!就我最希望!”子弹崩然裂开,连同卢贵书压抑的情绪一起炸碎夜幕,“你没了我就没负担了,行了吗!满意了吗!”
“好好好,从小就是催命鬼。我这一辈子全搭在你身上了,没有你我变不成这样!”
又是这番毫不留情的话,这番话将自己置于深渊的同时也将对方拖拽下去。
看吧,我这一生筋疲力尽一无所有,看吧,是你酿造我的人生悲剧。
“先走吧,人家要关门了。”大约见怪不怪,卢悦搀扶起卢荷香交到卢岐山手里,“爸,我明天还有早班,你带大姑回家住吧,明天去医院再做个检查。宗念,就麻烦你带爷爷回去。”
“行。”宗念点头,挽起卢贵书的胳膊,“爷爷,走吧。”
年迈的姐弟俩没有再看彼此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