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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人无法永久地停留在某个瞬间”

    任华下班后就走了,当然,宗念也没有道歉。


    心里莫名有些不服气,也觉得这件事道歉与否无所谓。


    快到休息时间,刘英发来消息——方便的话来我房间一趟吧。


    宗念本就在宿舍值班,收到消息后穿着睡衣拖鞋,拿上手机便过去了。


    刘英穿着瑜伽服,似刚出很多汗,衣领都被渗透。将人让进来就去收瑜伽垫,嘴里说着“烧了红枣茶,自己倒。”


    窗户开着,春日夜风温和。


    宗念坐到椅子上,想也知是为白天的事,开口便找托词,“我就是看不惯任姨天天抱怨,这也不行,那也不好,早就想说她了。”


    “你当然可以说她,可批评就该找工作上的具体事例讲,一码归一码。”刘英收拾完,沿着床边坐下,屁股刚沾上又起身,应见宗念未动,便从保温壶里倒杯红枣茶放到她面前,这才重新坐下,“大家都听出来你有攻击性了,说明处理得不妥当。”


    “您不用给我上课,我心里有数。”宗念闷声回一句。


    刘英拢拢头发,稍稍沉默,而后问道,“小硕的事,是不是知道了?”


    宗念猛地抬头,“英姨,我没……”


    “猜到了。”刘英压压手,示意音量减小,“那天你突然给我打电话我就觉得奇怪,第二天问你爸,你爸说你有个朋友从美国回来探亲,这么一想,那就对上了嘛。”


    宗念不知作何回应,端起杯子假装喝茶。


    “你的朋友,认识小硕?”刘英看过来,目光沉静。


    “算不上认识,就是认识他以前的同事。”宗念支支吾吾,“事情……他们说当时事情挺大的,大家都没想到……”


    “是啊,我这个当妈的更想不到。”刘英努力平复着情绪,可发出的声音仍是颤抖的,“突然有一天大使馆给我打电话,说人没了,让我赶紧去。我开始还以为是诈骗电话,连签证都没有,从来没去过。连夜准备一堆材料,签证机票,从接到电话到过去,整个人……懵了,就是懵的。”


    宗念放下杯子,挪坐到床边,握住她的手。


    刘英终是没忍住落下泪。


    一滴一滴,重重砸在宗念的手背上。


    或许就在那时,刘英一夜白头。


    “什么都没留下,什么什么都没有。”刘英任由握着,后背颓下去,话语间像是含了血,“警察给我看就诊记录,他说一句翻译翻一句,声音啊,嗡嗡地在我脑子里转。我说怎么可能呢,我当了一辈子大夫,是病它总归有个显性特征,小硕哪里有啊。人家就递过来一沓文件,说看病看了一年了,重度抑郁。是承受不了了,没办法了,所以做了这样的选择。我那个心啊……”


    刘英掩面痛哭。


    宗念也跟着哭起来,知道这样只会惹得人更伤心,可忍不住。


    “我……我给小硕收拾东西,厨房的碗都没刷,冰箱里还有吃一半的罐头。他怎么就有了这样的念头,到底因为什么,想不通,不明白。”刘英缩成一团,低声哭着,“我治过那么多生了病的孩子,可自己的孩子都已经这样了,心里多少委屈,我是他妈妈啊,我却一点都不知道。我来来回回看我俩的聊天记录,反反复复地回忆,小硕跟我说的话,他的表情,他的语气,还是不懂。我恨啊,恨这世道,后悔啊,后悔当初让他出去,晚了,什么都晚了。”


    “英姨……”宗念揽过她的肩膀,“不怪您,不怪您。”


    “你说养孩子为了什么?出生时希望他健康,求学时希望他成绩好有所作为,长大后希望他工作顺利实现梦想,可归根结底,希望的是孩子好好活着。我这妈当的失职,小念,我不是个好母亲。”


    生活就是这样,选中一些人,给一些无解命题,留下无尽的伤痛与自责。人无过失,是命运任性。


    宗念拿过桌上的纸巾盒,抽几张塞到刘英手里,又抽几张自己擦泪。


    她很想告诉刘英,刘硕的意外并不与好母亲的责任挂钩,可语言太苍白,此刻说什么皆是无力。


    刘英深深叹口气,目光直愣愣看着手里被泪水浸湿的纸巾团,“有天晚上我吃了一大把安眠药,想要个了断。做梦了,梦里小硕使劲拉我的手,他说妈,我想去雪山,你替我去看看。我一下就醒了。孩子像在呼救,也像在救我。他连自己都舍得,可还是舍不得我。”


    “我听朋友说,刘硕喜欢滑雪。”宗念喃喃说道,“可能站在山顶,能看得很远吧。”


    或许站在山顶的那个瞬间,只那一个见天地见众生的瞬间,可以让他一时忘却自己,忘却心里所有的繁重与枷锁。


    只是太短暂了,人无法永久地停留在某个瞬间。


    刘硕是被困住的人。


    “他们还知道小硕什么?”刘英抬头,她的眼泪似这春夜突如其来的一场雨,猛烈而悲怆地砸进四季轮回。


    宗念蓦地醒悟——刘英并非有意隐瞒刘硕的事,只是那事实太冰冷,不相告只是让自己好受些的方式。而对方仍托自己去打听,亦知道一旦打听便无从隐瞒,即便如此她还是想知道——那是一个母亲的心,她执拗地想要追寻儿子他乡生活


    的踪迹,哪怕一丝一毫。


    孩子离去的伤,是钉在刘英心口的十字架,这一生,这一辈子,她终将背负着,永无法摆脱。


    “大家都叫他Allen,技术扎实,专业能力很强。不太爱说话,但性格很好,周围同事朋友都对他评价很高。”宗念顿了顿,哽咽着说道,“英姨,你别自责,他……可能就是太累,想休息了。我妈走之后,我就告诉自己,在平行时空里,她一定过得比现在更快乐。老人们不都说地上跑天上看,地上的人要尽兴地活,天上的人才会安心。”


    刘英哭得失了声。


    宗念紧紧抱住她,抚摸着那一头银发。在刘硕离开而未曾来到晚风的两年多时间里,她不敢想,怀抱里这个女人是怎样熬过一个又一个失眠的夜,又是怎样孤独地对抗着那些足以吞噬掉一个人的漫长时光。


    有些失去,忘不掉,挣不脱,走不出来。


    两天后的周末,陆河与薛慧一道前来。此次是为不大不小的“正事”——先前薛慧同宗文康提起,图书馆收到的捐书里有些不达标的不好入库,除去质量极差的,剩余些他们通常自行处理。这其中便包括给下级单位或者对口单元。晚风是运营资质俱全的养老院,而今哪里都讲精神文明建设,宗文康填了申请文件,文件获批,此次薛慧是来送书的。至于为什么亲自跑一趟,陆河说“我妈这人做事挺仔细的,事情由她牵线,书陈列好再拍些照片返给图书馆,省得有纰漏。”


    宗念逗他,“这等好品质怎么没遗传到你身上。”


    陆河嗤之以鼻,“小姐夫更胜一筹好嘛。”


    自知晓两人关系后,宗一轩总是姐夫姐夫地叫,凡遇求助,又会撒娇般地喊声“小姐夫”。陆河也是真吃这套,头衔紧握,宝贝地要命。


    今日卢岐山与卢悦来探访,宗念正好有事同他们说,便留父亲和小川帮忙整理图书,自己则去找家属详聊。


    卢悦陪爷爷与姑奶在房间说话,卢岐山单独出来。


    宗念直奔主题——卢爷爷有晚上看书的习惯,他住多人间,同屋老人睡得早又惧光,生活作息总达不成一致。为此宗文康单独买一盏小台灯,可卢爷爷嫌灯光暗看不真切,换了亮的灯泡室友又是怨言连天。有一回卢爷爷晚上跑到活动室看书,受了凉还有些感冒。事情传到荷香奶奶耳朵里,大姐脾气硬,又护弟弟,生说大家欺软怕硬,讲了许多不讨喜的话,一来二去,不满更多。


    “叔叔,这么放着总归不是办法。爷爷同屋的家属也打电话说了这件事。”宗念坦言,“我私下问过爷爷,让他住单人间,奶奶们的多人间还有空床位,他与荷香奶奶两个人换一下,不影响费用。爷爷说什么都不同意。但总去活动室……”


    “我明白。”卢岐山点头,“大晚上开着灯,你们要考虑运营成本。再说对身体也不好。”


    “是。”


    多人间就是小宿舍,须得适应他人。打呼放屁说梦话倒好理解,睡着了知道什么。可看书则与那些不同,它是可控的,主观选择去做或不去做。同屋老人认为你明明可以不影响他人却非要对着干,这是自私自利不通情理。


    “我爸的确有这习惯,爱看书,还爱做读书笔记。大晚上在家里写写画画的没什么,冷不丁跟别人一起住,尤其都上了岁数,人家不满也正常。”


    原以为照对方的性格,这事讲出来定是护着自己亲人。未料想卢岐山也有宽厚一面,宗念心里顿时轻松不少,笑了笑道,“奶奶这一护短,更是好心办坏事。”


    “我这大姑,谁说我爸几句她都觉得别人欺负人。老太太直肠子,你们多帮忙调和。”卢岐山无奈笑笑,又问,“你们觉得怎么办好?”


    宗念拿出商议态度,“最好还是换房间。单人间和多人间费用差挺多,您看能不能各让一步,卢爷爷单住,院里先按双人间的费用标准走,能比单人间省一点。以后如果进来人住双人间,到时候再看。”


    卢岐山沉思片刻,“就照你说得办吧。但是得麻烦你们,原本费用是我爸用退休金交的,差额部分从我这边走。另外老人那头,单找个说辞。”


    “您不想让卢爷爷知道……”


    “我爸要是知道因为他自己的原因多花了钱,他不安心。”卢岐山摆手,“就这么个人。”


    养老院里本就藏着很多小秘密,多一个无伤大雅。


    宗念提议,“那就和爷爷说多人间可能有其他人住进来,先给他换个房间,费用不变?”


    “行。”卢岐山笑笑,“麻烦你了。”


    两人正说着话,陆河走近,“去看看吗?弄差不多了。”


    卢岐山见他满手灰尘,多问一句,“在搞装修?”


    “没。这是我男朋友。他妈妈您见过,上次在图书馆。薛阿姨帮忙联系了一批捐赠书籍,今天送到活动室了。”宗念笑着提议,“您要不要带卢爷爷过去看看?他喜欢书,这下有得读了。”


    “好啊。”卢岐山说着回到房间唤人,“爸,大姑,去活动室看看,有惊喜。”


    事情谈妥,宗念拉陆河到办公室洗手。门关起,他先问话,“下周篮球赛来不来看?”


    昨晚两人聊天谈及法院系统篮球赛,可说着说着话题就岔过去了,陆河没有得到肯定回复。


    “又是球赛,又是考试,又要谈恋爱。”宗念笑,“准备得过来?”


    陆河洗过手,故意将水珠弹到她脸上,“这三件事,就考试要准备。”


    “啊。”宗念佯装失落,“我都不值得你准备一下?”


    “准备什么?”陆河左手按住心口位置,歪头眨眼,“当靶子等丘比特来射箭吗?”


    宗念被逗得哈哈笑,不忘回应邀请,“周六是吧?我当然要去给小姐夫加油啦。”


    “你这么叫……好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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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里奇怪?”宗念凑过去点他鼻尖,一字一顿诱惑口吻,“小,姐,夫。”


    陆河扬手推开她的头,“别叫了。”


    “凭什么他能叫我就不能叫。”宗念抓住机会大演特演,“你心里只有他没有我!”


    对手既如此,只得配合。男主角退后一步,努力憋住笑,上演深情式两难,“红玫瑰与白玫瑰,怎么选都是错。”


    “哎,这时候你擦什么手啊!”宗念刚要接戏,眼瞅着陆河正好退到茶几边上,抽两张纸巾在那儿擦手,一下破功,“影响我发挥。”


    “你继续,保持在角色中。”陆河一边笑一边抬起右手看——刚才就酸痒,果然指尖被书页划开一道小口,破了点皮,并未渗血。


    “怎么了?”宗念注意到他的动作,上前一步,托起手看了看,“我找个创可贴。”


    “不用。”陆河笑,不在意的模样。


    宗念迅速在他手背上啄一口,“伤疤是男人劳动的勋章。”


    “懂了,在警告我不要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陆河钩下她鼻尖。


    两人正闹着,敲门声响起。宗念去开,面孔却有些意外。卢悦笑意吟吟先看看她,又去看陆河,这才说话,“我打扰你们了吗?”


    “哦没。”宗念一下脸红,面前的人毕竟是晚风家属。


    “你别不好意思。”卢悦似乎有自来熟的本领,大方邀请,“我请你们吃个饭吧,方便吗?”


    “现在?”宗念面露疑惑转头看看陆河,“我……们?”


    “对,现在,你们俩。”卢悦再次笑笑,“吃个饭,交个朋友。”


    “那……”


    似知道宗念在想什么,她抢先说道,“他们都在活动室呢,我打过招呼了。”


    宗念只得点头,虽然,完全猜不到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