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河正在吃晚饭时听到敲门声,猜测可能是孙姐,说着“来了”抽张纸巾一边擦嘴一边去开门,当看到宗念的一刻,动作不由止住,“你……你不是明天回来吗?”
行李箱在人旁边,风尘仆仆的模样。
“先进来。”陆河去拿箱子和背包,接着又找拖鞋,“怎么不说一声,我去接你。”
拖鞋还是之前那双——白色毛绒底,露脚趾,受伤时住过来那几天特意买的。宗念换了鞋,径直进门,“结束了,也没什么事就回来了。”
接替她的鼓手早到一日,工作交接完,又同大家吃了顿散伙饭,她家都没回马不停蹄来到此处。
有太多话想说。
房间里静静的,餐桌上摆着笔记本电脑和打开的几本书,旁边是吃剩的外卖盒。陆河倒来一杯温水,“吃饭了吗?累不累?”
“吃过了。”宗念说完仰头看他,突然笑一下。
“笑什么。”陆河问,摸摸脖子,亦坐到餐桌旁边。
大半个月未见,加之最近两人间若即若离的氛围,他有些无措。
更多的是忐忑——全无准备,不知对方带着什么“主旨”来。
“在看什么?”宗念问,目光瞄着桌上的书。
“准备遴选,快笔试了。”陆河说完赶忙解释,“本来想等你明天回来跟你讲的,我报名了。”
宗念点点头,目光仍停留在书本上,“我没有耽误你是吧?”
“怎么这么想!”他最怕她讲这种话,一下变得惶恐起来,“我爸……他说那些你千万别往心里去。我犹豫纯粹是不想和他做同事,跟你没关系。”
宗念垂着头,喃喃道,“这阵子我想了特别多。我这个人,有点怂。得到的不愿意撒手,因为不想失去,怕面对超出我承受范围的事。一旦发生了就想躲起来,眼不见心不烦,等风头过了,一切都安定了,我才敢冒头。”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堡垒。
占据小小心脏的一角,被肌肉层包裹着,流通的血液搭起护城河。属于宗念的堡垒叫做“家”,它由宗文康夫妇筑起,用取之不竭的、丰厚无私的爱使之变得牢固坚实。母亲的离去让堡垒破败了墙角,宗念修修补补,唯恐缺口变得更大,有朝一日会被整座摧毁。时至今日好似成了惯性,她不敢多要不会强求,总在做假设——假如到此为止,是不是失去的反而更少。
陆河紧紧握住她的手,一言不发。
“我知道,你爸爸对我,对我家里都不太满意。”宗念说着,尽管来之前告诉自己无数次不能哭也不准哭,可泪水却不受控制盈满眼眶,“陆河,我喜欢你,所以我不想让你站队,更不愿意让你为难。那天吃饭,我觉得特别……特别丢脸,我明明很幸运,是父母捧在掌心里的宝贝,怎么就成了别人家儿子的绊脚石。”
“你不是!”陆河因为急切,耳朵变得通红,“怎么就成绊脚石了,无稽之谈。”
“这个时候,你得说点什么呀。”宗念笑,眼泪不由滚落。
“别哭了。”陆河扬手蹭蹭她的脸,随着这个动作的重复,沉默半晌,“我……小时候见过我爸出轨,从那时候起关系就不好了。二十多年都没好过,以后怎么可能好。”
宗念猛地看向他,嘴巴微微张开。
“家丑不可外扬,我跟谁都没说过。”陆河轻轻摩挲她的手,低下头,“后来他俩吵架,然后又出轨,之后就离婚了。我挺……挺恨他的,这种怨恨几乎变成执念了,没办法。学法律,当法官,其实初衷也因为他,我想超过他,在他最成功的领域把他踩在脚下。可这条路太难了,到头来我还得看他的讲座,学他的案例,听我领导恭恭敬敬叫他陆院,根本就是以卵击石,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不自量力。”
阳台窗户开着,夜风钻进来,书页被吹起一角。
陆河将书扣过去,起身去关窗。
“开着吧,有点闷。”宗念跟上去,两人并肩站到阳台窗前。
“这次考核,我总觉得去就是低头,不想
和他在一个单位。他呢,心里也清楚,但是又想让我去。”
宗念问,“是因为过去对你事业有帮助吗?”
陆河点头,“中院肯定比区里工作更复杂,谁不想往大平台走走看。他是借着你在逼我。”
“可你爸爸……还是对我不满意。”
“你在乎吗?”陆河定定看着她,“我都不在乎他的意见,你为什么在意?”
宗念回避注视,暗声言语,“我也不知道。”
要被喜欢才配得更好的生活,这是在福利院多年扎根在心里的信念。她本以为自己已然脱胎换骨,可好像一不留神,那个要懂事、要周全、要听话的自己就又冒出来了。
“你不用讨好任何人,你已经很好了。”陆河一语中的,抬手摸摸她的头,又道,“其实这段我也想了挺多。人嘛,就活一世,还是要少留遗憾。我无法原谅他,但是可以不那么恨他。我在尽力消解我的恨意,用你的话说,对这个世界宽容点。宗念,你也应该对自己宽容点。”
恋人们未必天生一对,可好的恋人是跟随彼此的步伐,你以及我,我们都变成更淳厚、更优秀、更善良的人。
“如果考核通过,”宗念半侧身面向他,“有影响吗?对我们。”
陆河笑,“得异地了。”
“啊?”
“嗯,跨区。”
“喂!”
陆河双手捧起她的脸,“今天……讲清楚没有?”
宗念眼眸垂下,“清楚了。”
“我也在适应生活里多一个人,你又不是小猫小狗。”陆河淡淡笑了笑,“吓我一跳,以为大晚上带着行李过来提分手的。”
宗念握住他的手,诚实说道,“有过这种念头。”
她看着他,又问,“你没有吗?这段时间……”
这段时间他们并不好,如同被扔进两条平行隧道,听得见彼此的声音,却找不到解救对方也自救的方法。在黑暗中摸索,走走停停,一不小心就这样散了。
陆河摇头,“我没有。”
是他在努力挣脱困境,不懈地寻找她。
宗念又一次红了眼眶,“谢谢你……没有。”
“怎么老哭啊。”陆河将窗户关小些,随后单手把人拥进怀里,“被康叔知道,我又要挨训了。”
宗念仰头看他,“你和我爸究竟聊了些什么?”
“康叔没告诉你?”
宗念摇头。
“那就是你没必要知道。”陆河轻咳一声,“男人之间的话。”
手机进来消息——乐队小伙伴们发来一段排练视频,他们明天将进入比赛四强角逐。
宗念看过,回复“加油”二字。注意到时间,收起电话。
“我送你回去,还是……”陆河欲言又止。
“还是什么?”宗念笑。
“还是你留下来?”
隔日上午,宗念提着行李回到晚风。
院里新来一位做保洁的阿姨,叫任华,比宗文康大一岁。被问及怎么知道晚风,任华提到一个名字,卢悦。还是经玲玲提醒,宗念才记起那是卢校长的孙女,听说上周来看过老人,想必在那时听得招人消息。任华之前在机场附近小区做保洁,每日从市区往返,随着年龄增加,路途似乎也变得更长。至于为什么换工作而不是停止工作——“小两口生了二胎,房贷车贷一大堆,还不知道省着花。”不用她说,宗念都可以补齐这个故事的前半段——孩子要结婚,结婚后要买房,买房后要生孩子。中国父母一辈子都在为儿女操心,儿女向前一步,他们就要多走两步。给出的爱无法计量,添补的数额却可以。他们不敢停也不会停,六十岁的人去照顾八十岁的人,因为还有余力,因为还能做。
任华中等个,体型健硕,短发,喜欢穿前面系扣的针织马甲。她有很多种款式的针织马甲,圆领或V领,纯色或大花,细毛线或粗毛线。有的能看出缩水的迹象——应是洗涤过后发现缩水,于是趁衣服湿着赶忙拉拽回原先的尺寸,再晾干后毛线的针脚便失去规整感,拉不匀称又使得扣子两侧一面衣襟长,另一面衣襟短。当事人似乎不注重穿着,美不美观合不合身都是次要,仿佛只要身上有件针织马甲就可以。比之从前做这个活计的全婶总是默默无闻劳作,她有相当多的怨气。宗念回来的一周时间里,一会儿听对方说“杂物间东西都怎么放的,找什么都找不到”;一会儿又是“刚擦完地就过来踩,摔了算谁的”;连倒个垃圾都要点评几句,“汤汤水水的倒马桶不行吗,能费多大事。塑料袋一戳就破,拎着洒一地。”大体来说,宗念不太喜欢她。大家同在一处工作,坐好分内事便好,每天怨声载道讲给谁听。可又不得不承认,她干活细致,连几年未曾擦过的走廊墙围都一角一角弄干净。全小满的事情一出,大家似乎都对“老实”二字有了新的认知,不吭声不动气的未必是好,骂骂咧咧挑剔龟毛的也未必多差。
人手不足,有好过无,也只能先这样。
另一件让宗念颇为挂心的事便是刘英。
虽然对待住在晚风的老人都一样,本也没有待谁更好待谁更差,可也许刘英是她接待的第一位“客户”,也许对方承担了很多额外的职责,也许比之其他爷爷奶奶更像母亲辈份的“阿姨”,自知道刘硕遭遇的意外,面对刘英,宗念总有些心疼。她很难想象一位母亲失去孩子的心情——那不是肚子里还未成型的胚胎,而是养育三十几年,见证他会说会笑会跑会跳,一日日不断在长大的孩子。突然就走了,没有任何征兆,留下“抑郁”二字的荒唐。这两年多刘英是怎么扛过来的,她抱着怎样的心情来到晚风,告诉其他人“儿子在美国”时她又在想些什么。每一遍回答都是一刀,而每一刀都砍在她心口上。
宗念很想做些什么,可又深知,无论做什么,那些血淋淋的刀口永远都不会愈合。
事情发生在一个寻常傍晚。闫雪下班后过来,给闫春爷爷带来一些英国特产。她说他们夫妇春假时去看了孩子,一切都好,孩子惦记外公,特意让买些带回来。女儿一走,闫春爷爷乐得合不拢嘴,立即拿到小院与大家分享。父女关系虽谈不上亲近可总归有所缓和,外孙求学顺利心里还不忘他这个外公,哪一件都让老人高兴。大家正打趣闫春爷爷“国外的饼干糖分更高,可别一不小心吃猛了”时,正在旁边擦拭健身器材的任华搭话,“刘医生,你儿子不也在国外,怎么不回来看看啊。”
宗念一块饼干噎在喉咙里,不动声色去看刘英。
“他忙,没假。”刘英如常作答,面色和善。
老人们皆不知内情,便也附和说道,“现在的年轻人啊,上了班都忙得跟什么似的,哪里都一样。”
任华边干活边说,“那也不见他寄点东西过来。快递这么方便,出了国还寄不成啦。”
也许这只是一句聊家常的答语,可全然知晓的宗念太怕触及刘英的伤心事,更想立即结束这个话题,于是态度冷淡地怼了一句,“您干活就干活,耳朵倒申得长。”
“什么叫我耳朵长,这不问问嘛。”任华不满,“刘医生这么小岁数住养老院,孩子就算离得远也应该时常给个信。再高学历,工作再好有什么用,父母亲人都忘了。”
“您才来多久,知道什么就瞎说。”宗念平日就烦她事事抱怨的做派,狠狠一眼瞪过去,“别人家的事少打听。”
她知道自己语气不佳,可心里那股火就像刚刚噎在喉咙里的饼干,堵得她难受不已。
“小念,你说得这叫什么话,问几句怎么就成瞎打听了。”任华抹布一甩,得理不饶人的架势,“我过来也大半个月了,今天趁大家都在,你说说,什么时候我瞎传话乱讲别人家的事!”
“哎呀好了好了。”淑云奶奶见势不妙赶忙劝和,“好端端的拌嘴做什么。”
“就是。”闫春爷爷也一脸尴尬,“我这么多好东西拿给大家尝尝,怎么还尝出不高兴来了。”
其余老人亦是打圆场姿态,“都没有那个意思,话赶话误会啦。”“快别生气了,多不值当。”“闫春啊,快收起来,我们都吃完你自己就没得吃啦。”
任华抄起抹布,未言半字转身去了主楼。
人刚走,
静芳奶奶凑上来,“小念啊,怎么那么说话,人家就问问嘛,又不打紧。”
“是啊。”淑云奶奶压低音量,“她岁数比你爸都大,你突然讲她做什么。”
宗念垂着头,不吭声。
刘英这时握了握她的手,开始很轻,最后一下力量却很重,她说,“去道个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