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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我想对这个世界宽容点”

    陆河陪同宗念下楼,她走得很急,一旦步伐加快就被拽回,他悉心嘱咐,“小心脚。”


    “他们来是不是就证明是小满做的?”宗念迫切想要一个结果,心里七上八下,“还是不是,来找我问责?那究竟是谁?”


    “宗念。”陆河唤声名字,双手按住她的肩膀,“调整一下。”


    宗念注视着他的眼睛,缓缓做个深呼吸。


    “好了吗?”


    她点点头,两人一同出小区大门。


    全有道夫妇等在这里,旁边停着两人上下班出行骑的那台电动车。见他们出来,全有道瘸着腿颠跑上前,而后“扑咚”一声,跪倒在地。


    宗念吓了一跳,赶忙去扶人,“全师傅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小念,小念,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爸爸啊!”全有道长跪不起,全婶在一旁默默流泪。


    “先起来,先起来再说。”宗念与陆河两人齐力才将人拽起,平日总是憨厚带笑的那张脸,此时早已被泪水覆盖。


    “小满……小满晚上打电话回来了。”全师傅抹掉眼泪,哽咽着说下去,“他说他没想伤害老人,当时慌了,就推了一下,谁知道……是我们的错,全是我们的错,没把孩子往正路带,他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他头昏了啊!”


    “小满人呢?”宗念问。


    “我们让他去自首了。我和你婶子刚从派出所回来,见到人了,他……他就是一时犯了邪念,他也后悔,不敢回来,一直在哭。”全有道死死拽着宗念的胳膊,“小念,我现在没脸见你爸,我……”说话的间隙,他突然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造孽啊,造孽啊!”


    陆河抓住他的手,“先冷静点,有话慢慢说。”


    身后的全婶已经哭成泪人,呆呆站着,像一尊只会流泪的雕塑。


    “小满年前跟我们说想回广东去,那边有个朋友在做生意,让他入伙。我俩一听要钱就没同意,因为这事他还跟他妈吵了一架。其实我和他妈知道他在养老院呆不住,年纪轻轻的大小伙子,他看着别人赚钱眼红。”全有道边抹眼泪边道,“这孩子主意大,平时跟我们说得也少,谁知道……谁知道能干出这种事,怪我们,怪我们没看住他。”


    宗念与陆河对视一看,“全师傅,南方爷爷人没了,警察有没有跟您说……”


    “说了。”全有道点点头,“他弄死人了,事情大了。”


    全婶这时哭喊一声,“他不是故意的,他不是那样的孩子!”


    “你还替他说话!”全有道目光如炬呵斥妻子,“要不是你天天顺着他,他能起这歹念?他能出今天的事?”


    “你早把钱给他,什么事都不会出!”全婶冲上来,对丈夫一阵推搡,“我说给他钱让他走,是你死活不同意,是你逼的孩子成这样!”


    “我逼他?他拿上钱不一定干出什么事!”全有道没有还手,一张黝黑的脸此时涨得通红,“人家说他就信,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好事啊!”


    夜幕里只剩全婶嘤嘤的啜泣声。


    “全师傅,全婶,你们也别吵了。”宗念看着他们,五味杂陈,她让自己尽量表现得冷静,“事情已经出了。小满那边如果你们再见到他,一定让他好好交待情况,不要有任何隐瞒,争取……争取宽大处理吧。”


    全有道点点头,迟疑了一下,“那老人……”


    “南方爷爷家属今天来了,他们情绪比较激动。”宗念本想告诉他们医院的情况,她想让他们知道就因全小满一人一时的恶念,给自己的父亲给晚风造成多大的创伤,可目光瞄到路


    边停的那辆电动车,不知怎的,心一下变得很堵。夫妻二人每天骑着这辆电动车来,电瓶坏了修修了坏,一块电瓶才多少钱,可他们就是舍不得换新的。


    因为钱,是靠双手一块一块赚出来的,是靠这样的“舍不得”一点一点攒下来的。


    她做不到怪罪他们。


    “警察结案后肯定会把情况告诉家属,你们……你们最近就别来了。”宗念说道。


    “我们没脸再去了。”全有道埋着头,“小念,你爸对我们有恩,替我跟他道个歉。我……我拿不出脸再见他,再回院里面对大家。”


    说完从妻子的包里拿出一个黑色塑料袋,径直塞到宗念怀里,“这个你拿着,替我们转交给家属吧。回头判了,判多少我们都认,要赔多少我们给。”


    “全师傅,这个……”


    “那是一条命。”全有道摆摆手,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小满欠人家一条命。”


    他们骑着电动车走了,那台车连同这对夫妻的背影越来越小,像是去向某个遥远的、无人知晓的地方。


    宗念说不想上楼,陆河便搀着她,两人到小区花园的长椅上坐下。


    塑料袋里是五万块钱,现金。好似只有用这种原始的方式才不会被退回,好似这样,歉意便有了重量。


    宗念看着那红彤彤的五沓纸币,喃喃自语,“钱可真是万恶之源。”


    一场慌乱,一次意外,一条人命,归根结底,就是为了钱。


    “钱就是流通货币。”陆河亦盯着那个袋子,叹气,“欲望才是源头吧。”


    想要出人头地的欲望,想要不劳而获的欲望,想要轻而易举就变成人上人的欲望。


    偏激的、浓烈的、变了形的欲望。


    “你刚才……”陆河问,“为什么不说跟家属发生冲突?”


    “换你你会讲?”


    “会。”陆河点头,“这是事实,他们是全小满的父母,他们应该了解这件事造成的实际后果,也应该去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结果。”


    “但你也没有阻止我不讲?”


    “我看你没有要说的意思。”陆河望着她,“你肯定有你的想法,我尊重你。”


    宗念笑了一下,而后将自己的手塞到他手里,十指相扣,“谢谢。”


    “不用,应该的。”陆河回握她的手,也笑。


    宗念就这样拉着他,仰头看天,“如果我说了,全师傅和全婶不会让我爸受这种委屈,他们一定会出现。到时候家属泄愤的对象就是他们,那一定更激烈,还可能酿成更大过错。你就当我同情心泛滥吧,小满已经给到他们致命一击,可其实他们也没做错什么。我觉得……够了。”


    “你说服我了。”


    “同情心泛滥?”


    “不是。”陆河摇头,“更大过错。”


    南方爷爷家属现在这么大情绪,若见到小满父母,很可能做出不理智举动,后果难测。


    “我发现你还挺容易被说服。”宗念笑。


    “我?”陆河摸摸脖子,“有道理当然就会被说服,毕竟个人的想法不可能一直正确。”


    宗念再次笑笑,这一天一夜,好像此时才终于把笑的能力找回来。


    “陆河,我想对这个世界宽容点。”


    陆河扭头看她,而被注视的人,正望着天。


    茫茫如幕的天,似这荒谬人间舞台的倒影。


    “怎么做到宽容?”


    “嗯……尽量理解,常常体谅,多给一次机会重新开始。”


    陆河怔了一下,盯着她的侧脸看上许久,而后亦仰头望天。


    “宗念,谢谢。”他说。


    “哈?”


    “没听到算了。”


    “你再说一遍,认真点。”


    “说完了。”


    “我没接受呢,快,再说一遍。”


    “好了,回家。”


    隔日下午,宗一轩发来消息——南方爷爷家属要过来收拾东西。


    就这一句话。宗念猜测是父亲不让弟弟讲,可宗一轩又担心再出事端,因此还是说了,让她自己定夺。


    既然知晓,那就一定要回去的。


    陆河执意陪同,理由一是宗念身上有伤,行动不便;理由二是万一再起争执,他作为局外人好劝阻一些。两人到达晚风时家属还没有到,小院里围坐着宗文康、刘英、静芳奶奶与闫春爷爷,显然父亲正与他们解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很快,闫春爷爷先背手离开,距离太远,宗念看不清他的表情。


    大约半小时后,南月与丈夫来了。宗念到大门口迎接,来客权当她不存在,铁青着脸目不斜视往主楼走。宗念与陆河跟上去,经过小院,无人敢与他们打招呼,大家静默地目送他们进楼。这场意外已有结论,可结论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该同情、该指责、该劝慰,没有人拿得准应以怎样的姿态面对他们,沉默就变成唯一的表达方式。


    晚风的氛围从未像此刻这般压抑。


    二人进楼,其余人皆留在小院。静芳奶奶不由感叹一句,“小满他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啊。”


    全小满在所有人的印象里都是那个少言寡语的男孩。他身材瘦弱却很有力气,会肩膀扛着大米,手里提着大大购物袋穿越走廊直奔厨房;他会扬起水管给蔬菜园浇水,蹲在地上颇有耐心地拔掉一根又一根杂草;他时常扎在后院或者食堂里玩手机,老人们偶尔经过也会问一句“小满又打游戏呢”,他便抬头笑笑,指尖在屏幕上点击地飞快;宗文康需要帮手又找不到人就会在原地大叫,“小满,小满”,他就“哎”一声从某个地方冒出来,然后去做被交待的任务。这样的一个人,朝夕相处,没人想得通他为什么这样做。


    “南方大哥……”刘英自顾摇摇头,“给他留什么颜面,反倒把自己搭进去。”


    “命啊。”静芳奶奶说道,“好人不得善终。”


    “爱兰大姐,不回来住了吧?”刘英问,抬眸看向宗文康。


    “应该不回来了。”虽然家属未曾明确表态,但今天过来收拾东西,那便是离开的信号。


    “哎,真想去看看爱兰,摊上这事,她可怎么办啊!”静芳奶奶似想到自己那忘恩负义的老伴,语气变得恨恨,“老天爷可真不是个东西,活该早死的你收了就算了,不长眼的玩意。”


    很快,南月夫妇提着两个行李袋来到小院。她丈夫先开口,“剩下的就不要了。”


    南月沉着脸,眼泪似不懂主人心情,硬是要流下来,她快速抬手抹去。


    “这个。”宗念上前一步,递上昨日收到的黑色塑料袋,“全师傅夫妇给的,收下吧。”


    大约猜到是什么,南月“趴”地打开她的手,声音变得尖利,“什么意思?想给钱平事吗?钱能让我爸回来吗?”


    塑料袋应声落地,袋口开着,一沓百元大钞被打散,卑微地摊开在地面上。


    南月似受到羞辱,又像被气急,脸涨得通红。


    “他们不是那个意思。案件怎么判他们都认,这就是……”宗念试图解释。


    南月用食指一下下戳她肩膀,一字一顿,“我不缺钱!我要我爸回来!”


    陆河挡在宗念前面,而后又被宗文康挡在更前面,刘英帮忙捡拾起地上的塑料袋,却不知该给到哪一方,于是胡乱系紧袋口,放到旁边的桌子上。


    “对不起啊,出这样的事……”宗文康开口即被打断,南月哭嚎,“对不起有什么用!你们怎么招的人!我爸没了,我妈躺在医院里,你们一句对不起就完了?”


    “好了好了。”丈夫揽揽妻子的肩膀,“别激动。”


    静芳奶奶看不过去,亦起身劝慰,“别哭了,你妈看见得多难受。”


    这时,闫春爷爷从楼里小跑出来叫住他们,“这是你爸的东西,留在活动室里了。”


    他手里拿的,是一把二胡。


    南月看到,“哇”一声大哭出来。


    那是一种近乎肝肠寸断的流泪,眼泪如决堤洪水倾泻而出,瞬间模糊了这位年过五十的中年女人的脸。她狠狠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仿佛这样才能获得一丝喘息的空间,艰难、惨烈、悲痛欲绝。“南月,南月。”丈夫唤着妻子的名字,努力用臂膀撑住对方的身体,似一不留神,人就会滑落。


    “孩子啊,别哭了。”闫春爷爷眼神复杂,“回去照顾好你妈,给她带好。”


    老人们之间怎会没有情谊。或许他们早早对离开做了预设,到一定年岁,死亡就变成随时会找上门的陌生客人,他们准备充足;又或许在过往人生中他们经历了太多也背负了太多,以至于对大部分事情看淡看开,越是悲伤越是镇静;再或许他们交朋友已然超越“友情”二字,存在于他们之间的情谊不需要热烈的共荣辱共进退,可说说话,找点乐子,彼此宽慰,那是一种不言而喻却达成高度默契的短暂陪伴,一段光阴一程路,走到哪里就算哪里罢。


    会惦念,会难过,会遗憾,可也就是如此了。


    存在于他们之间的情谊,似乎更深邃,更复杂。


    南月夫妇离开,宗念与陆河一起去南方爷爷房间收尾。带走的只有衣服与小部分生活用具,在晚风住这么多年,这里已然变成小小的家,留下的东西要多得


    多。陆河收拾床铺与衣柜,宗念负责书桌架子上的杂物,纵使再难过再遗憾,生活不会因一个人的离开停止,他们要把房间打扫干净,迎接下一个人的到来。


    “全小满,要判多少年?”宗念一边整理,一边同陆河说话。


    “这个不好说。”陆河想了想告诉她,“他有偷盗行为的事实,行为有重大危险性,对后果应当预见却没有预见,有可能被认定为故意杀人罪。故意杀人就比较严重了,十年以上或者无期、死刑都有可能。如果被认定为过失致人死亡,《刑罚》规定一般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根据情节恶劣程度,也可能增加。”


    “那要怎么……”宗念一时想不到问法。


    “怎么去界定是吗?”她讲不清的,陆河懂了。


    “嗯。”


    “看具体情况吧,比如他的主观恶性、发生的具体情节,再比如他属于自首,一定程度上能减轻一些。”


    宗念背对他点点头。书桌抽屉里面压着爱兰奶奶的老花镜,她拿出来对镜片哈气,而后仔细擦干净,放进旁边的整理箱中。做完之后停手,面向陆河,“你以前遇到过这种案子吗?”


    “致人伤亡的?”


    “嗯。”


    “遇到过,但是民事案件触犯刑法,就是刑庭接管了。中间涉及民事赔偿的,如果刑事诉讼中没有附带解决,刑事审理终结后,可能会走单独的民事诉讼程序。”陆河耐心解释,而后也停下,看着她,“怎么问这些?”


    “没。”宗念摇头,“就觉得……对我们来说是天大的事,对你好像就是一个案子。”


    “觉得我冷漠?”


    “那倒没有。”宗念否认,“从头到尾,比较冷静吧。”


    “我这人,天生不太爱激动。而且……”陆河抿抿嘴,“可能见的多了吧,在法院这么多年,各种各样的纠纷,各式各样的人。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法条,法律尽管也需要不断完善,可它一定能作为公正的标准去判定对错,去衡定一些事。”


    “小满……”宗念叹气,“他就没想过后果?”


    “有侥幸心理吧。”陆河回过身继续收拾,“他太轻蔑法律了。”


    书桌整理完毕,架子上东西全部清空,宗念正拿消毒湿巾擦拭时注意到架子与书桌缝隙处的笔记本——应是不小心掉落,本子卡在两家具之间,极不易察觉。她挪开桌子,看到笔记本封面,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涩刹那间席卷了她。


    那,是爱兰奶奶那本尚未完成的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