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都市小说 > 晚风家园 > 第44章 “一步一步来,所有事都是这个道理”

第44章 “一步一步来,所有事都是这个道理”

    当宗念见到宗文康那一刻,感觉心脏似被什么猛地捶击一下,瞬间碎得不成样子。


    宗文康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头微微后仰倚着墙,双目紧闭,嘴巴微张。双脚交叉,两条腿贴在一起畏畏缩缩伸到座位下面,而身上还穿着睡衣——藏青色的棉布料子,因长年清洗颜色褪掉不少,材质也松松垮垮——还是母亲给买的,他说旧的穿着舒服,怎么都不愿意换。外面套那件大衣也旧了,以至于袖口处都已磨损,露出毛躁的丝线。过完年,他就奔着六十去了。快六十岁的人,怎么可以就这样随随便便睡在走廊里,不冷吗?不是还在感冒吗?不知道给儿女打电话说自己困了累了撑不住了吗?


    宗念快步上前,脚趾有伤,每迈出一步扯得浑身生疼。


    陆河赶忙跟过去,以虚护的姿势走到她一侧。


    “爸。”宗念坐到父亲身旁,轻轻摇他手臂。


    宗文康懵懂地睁开双眼,坐正,“哦,你们来了。调查都结束了吗?”


    “嗯。”宗念摸摸父亲的手,很烫,又用手背贴上他额头,太烫了。


    “好像是有点发烧。”宗文康知女儿所想,不在意的模样,“没事,回家吃点药就好了。你怎


    么样?伤口都处理了吗?医生怎么说?”


    “我没事,都是外伤。”


    “小轩呢?”


    “我看医院门口还有早点摊开着,让他去买饭了。”


    “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


    宗文康叹口气,看到陆河还站着,忙招呼,“小陆快坐下,跟着跑了一夜,累坏了吧?”


    先前与儿子通电话,宗一轩告知陆河陪在女儿身边。


    “我不累。”陆河见人实在无精打采,提议道,“康叔,您去输个液吧。我们在这就行。”


    宗文康摆摆手,似心里早有准备,“一会儿家属来,我得在。”


    宗一轩这时跑过来,将手里的烧麦塞到父亲手里,又将吸管插到一次性豆浆杯里,递过去,“爸,您快吃,还热乎的。”


    宗文康不动食物,只喝两口豆浆,沉默。


    “爱兰奶奶……怎么样?”宗念问。


    “医生说是情绪性晕厥,有点脱水。现在睡了,说等人醒了再做个全面检查,看看有没有心脏问题。”


    几人正说着话,走廊里远远过来四个人——那是南方爷爷的大儿子、孙子和女儿夫妇。


    宗文康站起来,因为起身急,豆浆被打翻在地,乳白色的汁液摊成一片。


    “南中大哥,昨天……”


    宗文康欲解释被对方打断,叫南中的人冷脸问道,“我妈呢?”


    宗文康指指右前方的病房,“睡了,人没大碍。”


    四人齐齐从面前走过去,谁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打开病房门进入,约莫两分钟,几人又一同出来,这次是径直站到他们面前,南方爷爷的小女儿已泪流满面。


    “我就问你一句话,”南中死死盯着宗文康,“你们养老院是怎么照顾老人的?”


    “昨天晚上确实出了一点意外……”


    话音未落,衣领已被对方抓住,音量大上几番,“意外?我爸人没了你跟我说是意外?”


    周围有几名围观人群,或许将晚风当成无良养老院,没有人上前劝阻,仿佛这样的对待实属罪有应得。有护士听得声响从病房出来,“嚷嚷什么,这里是医院,有问题外面解决。”


    南中环顾四周,注意到不远处的安全通道标识,于是说声“走”带头向前,他儿子赶忙跟上,泣不成声的小女儿则被丈夫揽着肩膀,脚步都有些踉跄。


    “小轩,你留在这。”宗文康交待一句,紧随其后。宗一轩见这番架势也想过去,被宗念拦住,“奶奶身边不能没人。”


    狭小的楼梯间,七个人自动站成对峙状态,因为彼此离得极近,更显得逼仄压抑。


    宗念率先开口,“叔叔,昨晚院里突然进来人,报警了也立案了。现在警方正在追踪嫌疑人,一定会给您一个交待的。”


    “你们怎么交待,你们拿什么交待?”小女儿哭声悲切,扬手指向外面病房,“我爸人没了,我妈不知道什么情况,好好的人送过来,怎么就变成这样!”


    楼道里久久荡漾着回声。


    宗文康答不出,宗念答不出,陆河更答不出。


    是啊,好好的人,甚至昨晚还有说有笑坐在餐桌上的人,怎么就变成这样。


    “好了南月,别哭了。”丈夫揽住妻子的肩膀,同时射出利剑,“人在你们养老院住这么久,费用我们一点没少交,你们又是怎么对待老人的?你们扪心自问对得起老人吗?”


    “我连我爸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南月突然爆发,急急朝宗文康冲过来,陆河快一步挡到面前,随即被一阵拳打,南月不管不顾捶打着嘶吼着,“说话啊,说话!”


    “有话好好说。”宗文康见陆河受了委屈,试图去挡,却再次被南中抓住衣领,睡衣在对方手里皱成一团,南中咆哮着,目光似有血染的猩红,“人没了!你们随随便便说报警了立案了就想混过去,你们良心被狗吃了!”


    一片混乱。


    宗念耳朵里充斥着“吱”地声音,一条持续的毫无波澜的鸣线,吵嚷、哭嚎、斥责、谩骂,这些则仿佛自远处传来,成为鸣响的背景音。动作也是机械的,揪扭、拉扯、推搡、掌击,她只是想保护宗文康,可也许拉开的动作太大太猛,一不小心被视为还击,随即而来的是更猛烈的“要说法。”


    人没了,怎样才算说法,没有说法。


    楼梯口的门被猛地拉开,宗一轩气喘吁吁跑过来,“爱兰奶奶醒了!”


    一句话终结了这场汹涌的混沌,家属们急急离开,南中最后指着宗文康,恶狠狠留下一个字,“滚。”


    楼梯门关上,空间瞬时变为死一般的沉寂。


    突如其来的静默让所有人变得呆愣,宗文康站不稳,在倒下的瞬间被陆河撑住,他扶人到台阶上坐下,“康叔,先坐一会,缓缓。”


    家属说我们不接受,你们欺人太甚;


    家属说养老院没责任吗?怎么晚上会进去人?你们想撇清,没这个道理;


    家属说我要曝光你们,我们要告,我们要往死了告。


    晚风是宗文康的心血,而这份心血,面临着无疾而终的命运。


    宗念不知说些什么,宗一轩不敢问,只有陆河坐在宗文康身旁,边拍着对方后背缓解边说话,“一轩,扶你姐坐下,她身上还有伤。”


    “哦哦。”宗一轩照做。


    四个人坐在楼梯间,久久沉默。


    已经中午了,烈日当头,太阳仁慈而公正的释放暖意。


    许久,宗文康抬头看向陆河,“伤了没有?”


    “我没事。”陆河答。


    “对不起啊,家里的事,让你……”


    “康叔,我真没事。”陆河转头去看宗念,彼此的视线悄然相遇,似对望的两座山,坚实、厚重、沉稳——他说你做的很好,挺住;她说谢谢你打了预防针,虽然比预想的更激烈;他说慢慢来,都会过去的;她说我知道,放心吧——这是一场无声的对语,陆河转回头,宗念看向别处,所有的答案都已经在彼此的眼神里找到了。


    “小陆,叔叔想问问你,”宗文康十指相扣,手背青筋暴露着,“家属说告晚风,能告吗?”


    这么多年,晚风从未经历过一场官司。


    “能告。”陆河顿了顿道,“养老院作为经营者,有安全保障义务,这是《民法典》的规定。这件事起诉维度主要就是安全保障义务,其余的还有比如管理疏忽,合同约定,精神损害赔偿这些。”


    宗文康点点头,叹了口气。


    “爸,大不了就关门。”宗一轩说道,“你自己身体最重要。”


    “先……都先回去吧。”宗文康撑住楼梯扶手缓缓起身,再次面向陆河,“小陆,囡囡去你那住几天,方便吗?”


    “爸!”宗念最先否认,“我不去。”


    她知道父亲因何这么做——怕家属再找来,而她是现场唯一的目击证人,宗文康要保护她。


    “我方便,怎么都行。”陆河说道。


    “你过去住。”宗文康面向女儿,不由反驳的语气,“身上带着伤,洗澡什么的我和小轩弄不了,净给我们添麻烦。”


    “姐,要不你去吧。”经这一夜,宗一轩再不开窍也察觉出二人间的关系,“爸说得有道理,你先把伤养好。”


    宗念只得答“好”,心里却一阵绞痛。


    整个下午相安无事,似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宗文康去晚风附近的诊所输了液,回来后烧退了些,到家直接睡了过去。宗一轩说自己睡不着,与小川两人做起卫生,里里外外打扫一通,除了南方爷爷的房间没有动——人尚未抓到,不知警方是否还要回来取证,也不知家属什么时候会过来。宗念收拾一些简单衣物和洗漱用品便随陆河回了家,上午在医院争吵时脚趾又被碰到,血渗透纱布,将拖鞋一角都染上红色,陆河背她上楼,心疼地一句话都讲不出。


    天降灾祸,除此之外,他们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一切的发生。


    换药时宗念才想起来问,“你家过年不用走亲戚什么的吗?”


    今天是大年初三,仍在欢闹喜庆的辞旧迎新中。


    “晚上要去外公外婆家吃饭,我跟我妈说有事,就不过去了。”陆河细心打理伤口,头也不抬说道。


    “你去吧。”宗念有些内疚,“我自己没问题。”


    “外公外婆住得近,想去随时能去。”药换好,陆河坐到她身边,“宗念,我有和你共患难的准备,你不用推开我。”


    “我没想推开,就是……”


    陆河将她拥进怀里,“你啊,老自责什么。”


    “我现在脑袋都是懵的,想不明白。”


    “看着还行啊,院里安排妥当,在医院也挺镇静的。”陆河松开人,对她笑一下。


    “我装的。”宗念亦扯出一个苦笑。


    “出了问题,我们就想办法解决问题。一步一步来,所有事都是这个道理。”陆河捏捏她的脸,“现在的问题是,你得休息,睡一觉。”


    宗念点点头,忽而说道,“我好像没带睡衣。你看看包里有吗?”


    陆河去翻行李包,出门匆匆,果然忘了。他找出自己的T恤和平时运动穿的短裤放到床上,“我的睡衣你穿着肯定大,别


    再碰到伤口。先穿这个吧,换好叫我。“说罢带上卧室门出去。


    房间拉着窗帘,只开一盏台灯,光线静谧柔和。


    许是久违地平静下来,宗念这才感觉到伤口带来的阵痛。膝盖弯一下抻得生疼,胳膊也是,抬起来都有些费力。脚趾更不用说,偶尔传递来的痛感几近酥麻。费了些力气才换好衣服,宗念大声唤人,“陆河!”


    门打开,他端杯温水进来,表情带些笑意,“我听得到,隔音没那么好。”


    宗念喝几口,慢慢蹭着床躺下,见陆河要走,赶忙拉住他的手,“你不和我一起睡?”


    “我……睡客房吧。”


    “不要。”她晃着他的手,摇头。


    “不要?”陆河无奈,“康叔让你住过来是养伤的。”


    “我……”宗念紧紧拉住他的手,“怕做梦。”


    怕梦到昨夜,更怕梦中的自己先选择救南方爷爷而没去追人。


    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好。”陆河放下水杯,到她身边躺下,而后又调整姿势,伸出胳膊将人揽到怀里。


    “我不想做梦。”宗念抱住他,低声说道。


    “不会的。”陆河吻上她的额头,“睡吧。”


    一觉天黑,睡眠被电话声打断,宗念迷迷糊糊按下接听键,“喂。”


    “小念,你在家吗?方不方便出来一下,我和你婶子想和你见一面。”


    她一下惊醒,将手机拿远些去看联系人——是全师傅。


    此时时间是夜里十一点。


    宗念镇定一瞬,“我没在家。我发个地址,你们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