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陆河跑上前,看到宗念只穿一只拖鞋,睡裤膝盖处被磨破,透着两团血迹,左脸有一片血淋淋的擦伤,他扬起她的手,伤处从掌心侧面一直延伸到小臂。
而人,嘴唇惨白,双眼空洞,像失了魂。
“先去医院。”陆河抱起她,刚走一步,听到声音,“先回家吧,我……我换双鞋。”
这才注意到连袜子上都有血,脚的大拇指顶头处一片红。
宗念将头扎进他怀里,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
声音似小动物的呜咽,静静的、谨慎的、脆弱的。
所有的恐惧、惊吓与慌张在这一刻变成切实的怕,怕南方爷爷出事,怕晚风出事,怕自己出事,怕,似隐藏的魔爪轻而易举便抓住了她。
“好了,好了。”陆河抱着她回家,将人放到玄关座位上,先拿出运动鞋,放回去,又拿另一双拖鞋给她穿上——这一身伤,看得心像被什么碾过,生硬的疼。
“你怎么来了?”宗念问。
“我给你打电话没打通,就过来了。”
宗念以前说过,电话打完没接,两小时内不回复就是需要援助。他刚刚确实打了电话,没人接,没由来的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等不到两小时就直接过来了。无论如何,他想亲自确认一下。
第六感从来没有这么准过。
“哦哦,手机静音了。”宗念目光呆滞,双手交叉在一起微微颤抖,“我睡不着出来透风,看到有人在小院,那人推了南方爷爷,我来不及想就去追,没追上,自己摔了一跤……回来……回来南方爷爷就不省人事了……”
陆河这才知前因后果,倒吸一口凉气,赶忙握住她的手,“好了好了,别怕。”
“我是不是不应该追,我应该先确认南方爷爷好不好。”宗念低声抽泣,“陆河,我真的……我没有想,我脑子转不过来……”
那种情况下只能遵照本能反应,谁都一样。
陆河理解她此时的感受,单手轻轻蹭掉她的眼泪,语气温柔,“不是你的问题。我们先去医院把伤口处理一下,想想接下来还有什么要做的,一步一步来,嗯?”
宗念一下被拉回现实,对,还要去派出所做笔录,还要去看看南方爷爷,还有很多事要做,她不能自责,更不能倒下。
闭起眼睛做个深呼吸,她对陆河点了点头。
陆河扶着她出家门,走到晚风正门时去摸墙上开小门的按钮——宗文康给正门安了套电动装置,墙上有两个按钮,一上一下,上边对应车可以开进来的大门,下边对应人通过的小门,从里面按对应按钮,大门会自动开启,小门则需要人拉一下。陆河的指尖先摸到上面的按钮,随后才移到下面,按一下,小门开启。
有什么东西在宗念头脑中一闪而过。
“怎么了?”陆河问话。
“喔,没。”宗念摇摇头——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可现在的她太混乱了,就像突然串台的电视机,很多颜色,很多画面,嘈杂地混搅在一起,完全理不出头绪。
陆河开去离晚风最近的一家私人医院,在急诊室处理伤口时,宗文康打来电话,说南方爷爷在市一院,送到就直接进了抢救室,他在试图联系子女,可电话一直打不通。爱兰奶奶情况也很糟,站都站不住。他会留守医院,宗一轩那头继续打电话联系家属,让她先安心配合调查,结束后再说。
这注定是个不安宁的夜晚。
身上都是擦伤,最重的是大脚趾——摔下去时脚卡到水泥地上,指甲断掉三分之一,与趾头的连接只剩一层皮,血肉模糊。可坐在病床上的宗念感觉不到疼,她反反复复在回忆刚才的情景,到底是谁?目的是什么?究竟哪里不对?
陆河怕她见伤口,站在她旁边将人朝自己的方向揽了揽,与此同时单手盖住她的眼睛。
“怎么弄的,伤这么重。”医生取掉断裂的指甲,一边包扎一边嘱咐,“你这个一定要注意不能感染,穿宽松透气的鞋,减少脚趾压力。后续要是发热或者流脓,赶紧来医院。”
“好。”陆河替答,“身上的呢?”
“那些好点,创面大但是都不深。洗澡时候注意点,也是避免感染。”包扎工作结束,医生起身问道,“家里有没有止疼药?”
陆河看宗念一眼,犹豫,“您帮忙开一点吧。”
“家里有没有止疼药都不知道啊?”医生似将他当成完全不操心家务的男主人,面色冷峻说道,“过来吧,我给你开点药。回去一定要让你爱人好好休养,伤这么重。”
私人医院,急诊室只有两位病人,空气中有淡淡的消毒水味。宗念在安静中闭起眼睛,一遍一遍,一丝不苟去回忆刚刚过去的画面。南方爷爷没有喊叫,从主楼到小院,这十几步路,老人只是挥着手去追,他没有发出声音。这不对,绝对不对。
当她看到那人推南方爷爷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叫——完全是下意识的生理反应,惊恐时、害怕时、慌乱时,人是会不由自主喊叫的。她追着那人跑了几十米,嗓子都要吼肿,怎么可能不乱叫呢。
是仇家吗?有针对性的?
可老两口在晚风已经住了五年多,人品摆在明面上,会有什么仇家?
陆河拿着药回来,见她发愣,伸出手在眼前晃了晃。
电光火石间,宗念感觉有什么一下冲到脑袋里,她握住他的手,“你,来过晚风几次?”
“我?”陆河愣了一下,“十几次?记不清了。”
十几次。他仍然会在上下按钮间犹豫那么一下。
而那个人,她追的那个人,是无比准确地按到下面能打开小门的按钮,而后飞快地拉开门跑了出去。
宗念倒吸一口气。
“想到什么了?”陆河见她面色凝重,蹲下来,仰头看着她。
“去派出所之前,我想先回趟院里。”宗念对上他的眼睛,没有往下说。
她也不确定,她只是稍稍的,有那么一丝质疑。
“好。”陆河原地转个身,“上来吧,我背你。”
宗念没有拒绝,趴在他后背上,不知怎的,心里又开始难过。
“陆河。”她唤一声他的名字。
“嗯?”
“陆河。”又一声。
“嗯。”
“陆河。”
“我在。”
他耐心地回应着她,也回应她心中那些无处安放的焦虑与自责。这是陆河此刻唯一能做的事,陪伴,守护,在需要的时候永远站在最近的地方。
两人回到晚风时,宗一轩正在小院坐着。手电筒摆在桌上打着光,睡衣外面套件羽绒服,没穿袜子,脚趾头赤裸裸晾晒在寒风中。宗念看到他的脚,鼻子一下酸涩。她努力将眼泪憋回去,还未走近,宗一轩听到声音转过头,随即跑过来,“姐,你怎么样?伤都处理完了吗?严重吗?”
宗念拍拍陆河的肩膀,示意将自己放下来。人落地,先揉揉弟弟的头,“我没事,别担心。”
“这一晚上到底怎么了啊。”宗一轩急急汇报情况,“南方爷爷儿女都不接电话,我给他们发了消息,让他们看到尽快过来。其余人都睡了,我跟他们说南方爷爷犯了病,没敢讲别的。你跟爸联系了吗?不知道他那边什么情况,我怕问了添乱。”
“我
没联系爸,有事他会说的。“宗念见弟弟的样子莫名有些心疼,“小轩,你进去吧。外面多冷。”
她很少像别人一样叫他“小轩”,似乎姐弟之间天生不对付,连名带姓地叫就是表达我不怎么看得上你的方式。
“你们怎么回来了?”宗一轩这才注意到陆河,懵懂地问句,“陆哥,你怎么也来了?”
“我送你姐去的医院。”陆河拍拍他肩膀,安慰的语气,“没事儿,进去吧。”
三人一起进主楼,宗念告诉弟弟自己要去南方爷爷房间看一下,之后还要去趟派出所,再次劝他放心,直至目送宗一轩进入宿舍,这才与陆河并肩去往老人房间。
门半开,房间一片漆黑。宗念打开灯,映入眼帘的是床上并排的两张枕头与胡乱摊开的被褥——人走得急,场景一片潦草。床的旁边是书桌,椅子,靠墙处有张一人高约半米宽的立柜,上面用隔板分层,逐层放着书、药品、水杯茶壶、大枣与豆浆粉等零食,立柜下面做成三层抽屉,而此时,最下面那一层是拉出来的。
宗念走近,看到抽屉里四部没有拆封的手机,排列并不规整,似被翻动过。
瞬间一身冷汗。
她踉跄一步,被身后的陆河扶住,他顺着她的眼神看到抽屉,低声问句,“怎么了?”
宗念摇头,脸上却是似要哭出来的表情。
陆河将人拥进怀里,轻抚她的后背,“不管你发现什么或者想到什么,不着急,慢慢来。”
“我们走吧,我不想在这里呆了。”宗念紧紧抓住他的衣角,血液似凝固一般,浑身打颤。
“好。”陆河牵起她的手,那只手凉得似冰。
他牵着她慢慢往外走,宗念一言不发,神情却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天际泛起微光,崭新的一天要来了。整宿未眠,可两人都感觉不到困倦,这一夜的慌乱还未结束,谁都不知道等在后面的是什么。
陆河开车,导航目的地是派出所。街上偶尔过一辆对头车,明明是新春佳节,明明张灯结彩,城市却显得格外寂寥。他将暖风调大,转头去看宗念——只有一个后脑,她如一尊雕像呆滞地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一路无言开到派出所,车停好,宗念却没有动。
陆河解开两人的安全带,双手将她肩膀掰过来到自己可以正视的位置,他问,“你是不是有害怕的事?”
太反常了,她好像从一种惊恐直接跳跃进另一种惊恐,后者甚至比前者更尖利,刺激更大。
许久,宗念点头,可很快又摇头——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陆河握住她的手,“警察就在里面。宗念,要相信警方。”
她扭过头,咬紧下唇。
“或者,”陆河离她近些,语气轻柔,“你相信我吗?”
宗念对上他的目光,那双眼睛里好像藏着一片寂静的海,没有波涛骇浪,海只是深邃而沉稳地存在于那里,迎接所有的汹涌与咆哮,一如眼前的人,他安静地等待着,守候着,似乎可以包容她所有的不安与怯懦。
“我……”宗念回握他的手,做个深呼吸整理思绪,“我一直在琢磨为什么会进来人,南方爷爷不像有仇人,院里又没有值钱的东西,他图什么。”
陆河忽而联想到抽屉里那四台新手机,皱了皱眉,“所以你刚才回去……”
“对,应该就是手机。”宗念告诉他,“南方爷爷和爱兰奶奶都是爱收拾的人,房间里东西向来摆放地整整齐齐,手机不会那样胡乱扔进去。”
“说得通。”陆河认同,“四台新手机值不少钱。”
“我追那个人出大门的时候,他直接按了下面的按钮,然后拉开小门就跑了。你来过那么多次,你都还要想一下,是什么人能做到对院里这么熟?”
陆河心里猛地一沉。
“而且,南方爷爷没有叫喊。我一直想不通见到人第一反应为什么不是大喊大叫,除非……”
“除非他认识那个人。”陆河看着她,定定说出三个字,“自己人。”
自己人,多亲切的称呼,多荒谬的称呼。
“可能进房间翻找的时候,南方爷爷看到了。所以他没有喊叫,就是想……就是想追到问问为什么这么做。”宗念说完,眼眶一下红了。
即便在那样的情况下,老人也是体面的。他用沉默捍卫了一个人的自尊,换来的却是自己被推向万丈深渊。
“你有怀疑的人吗?”陆河保持一贯理性。
“那天是宗一轩陪爷爷奶奶去买的手机,回来时没有家属在。”
“一轩排除。今日不在现场的,小川?”陆河眉头锁紧。
“还有一个人。”宗念抿抿嘴,“全师傅的儿子,全小满。”
她跑不过的,对晚风十分熟悉的,知道南方爷爷房间里有四部新手机的,只有这两个人。
“你觉得是他们中的谁?”
宗念缓缓摇了摇头——这两个人,无论哪一个,都让她心如刀绞。
陆河摸摸她的头,“你已经很厉害了,你做的很好,真的。”
“这些都是推断,我没有证据。”宗念看着他,像在乞求一个答案,“我不知道该不该对警察说,如果错了,我引导了错误的方向,我怀疑了不该怀疑的人……”
她很矛盾,如同决斗的武士手握一支利剑,而面前的敌人亦是友人。她担心猜错会让警察办案进入僵局,更担心对自己人的怀疑会引发危机——晚风这些年建立起的手足情战友情,这一剑若挥下去,大家心里怎么想?互相猜忌从来没有好结果,她斩掉的,可能是串联起晚风的,那根最坚实的叫做“信任”的准线。
“警察有自己的判断,即便错了,他们也会排除一条错误线索,这对案件有利。”陆河循循善诱,语调始终沉着温和,“你今天晚上看到的感受到的都很重要,合理怀疑是被许可的。眼下优先级最高的就是破案,大家和你一样都想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他们会理解的。”
“我应该全部都说,对吧?”
“对。”
“那你……陪我进去吧。”
“好。”陆河下车,又替她打开车门,每往里走一步,心里便沉重一分。
宗念想不到,但他已经想到了——若这件事真是内部人做的,在法律责任认定上,晚风很可能会受牵连——更大的风险,也许还没有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