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一轩晚上六点多打完球回家,正赶上宗文康与宗念要去食堂,于是匆忙洗了把脸便跟着一起过去。全师傅正做最后一道西红柿蛋汤,宗文康见状接手,赶大厨回家休息。一切都与平时无异,留院的老人们陆续过来吃晚饭,电视里放着春节档特别节目。白天刘英出门买了些年糕,红彤彤的彩纸包装充满年味。吃过饭拿出来与大家一起分着吃了,她说年糕就是“年年高”,寓意讨个好彩头。
南方爷爷还逗她,“刘医生,经文抄完没有呀就跑出去买东西。”
刘英笑呵呵答话,“我就是抄着玩的,没指标。”
静芳奶奶告诉大家,“淑云讲她初五就要回来了呀。在小儿子家住,不开心,儿媳妇嫌她洗衣服全部一起丢洗衣机,不放吸色片。”
“吸色片是什么?”爱兰奶奶问。
“是呀,我也问她呀。淑云说就是布头一样的东西,放进去防止串颜色的。”
“喔,还有这个东西。”爱兰奶奶摇头,“真没听说过。”
南方爷爷道,“那人家儿媳说得也没错,深色浅色一起放进去,可不就是要串颜色。衣服都洗坏掉了。”
“淑云她纺织厂出来的,总不会糊涂到黑色白色一起洗吧。差不多颜色的就一起洗了嘛,能串多少,怎么还不是穿。”静芳奶奶大力为同屋老姐妹说话,“上次一闹,小儿子老实了,肯定不敢说什么了。那儿媳妇是外人,冷不丁住回来,总要给脸色看的。”
南方爷爷还是坚持己见,“我觉得淑云想多了。那人家有人家的生活习惯,你去住了,就要按照人家的习惯来嘛。”
大家就这个话题和平讨论一番,无果。事实上,晚风里的很多话题都没有结果。发生一件事,各自说说自己的看法,偶尔激进,偶尔片面,偶尔中肯,更多时候是带着不解。比如他们不确定“洗衣服放不放吸色片”究竟是儿媳妇故意挑刺刁难,还是淑云奶奶小事化大多思敏感。
这件事唯一的确认途径就是淑云奶奶亲自去问一问自己的儿媳妇,可即便她有勇气问了,儿媳妇也未必将真正所想告诉她——所以注定不会有结果。
晚饭过后,姐弟二人留下收尾。宗文康今日又去整理后院,大概出汗着了凉,晚饭时就有些咳嗽。感冒药吃下有嗜睡副作用,便先回家休息。齐力收拾完厨房和食堂,宗一轩主动申请值班,宗念便关了灯,慢悠悠溜达回家。
到家先去父亲房间瞧一眼,鼾声阵阵,睡得很沉。洗了澡,爬上床与陆河通电话,她问他做什么,陆河说刚起来准备吃饭。宗念笑,快十一点了你吃饭,小心三高。陆河感慨,今天打球真觉得岁数大了,差点儿被一轩盖帽。回来就睡了,一觉睡到现在。宗念问,宗一轩打得好吗?陆河臭屁劲儿突然上来,挺好的,不过比我年轻时还是差点。
哎,男人至死不认输。
陆河又问,“你在做什么?”
“有点灵感,想写个歌。”
“那……先挂?”
“不用,就这样吧。”
手机在一旁放着,开了免提。那头传来各种声音——他拉开抽屉,他
撕开包装,他在磕碎鸡蛋,一个,不,两个。哈。陆河不说话,只用声音将画面同步给她,质朴又浪漫。
他不想打扰她的思绪,可是也想告诉她,我在。
灵感并非乍现,在晚风这段时间断断续续就有了轮廓。宗念先在笔记本上写下“遗憾”两个字,趴在床上,晃着脚开始哼调子。写几句歌词,不好,划掉,又写几句,再写几句。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那头传来声音,“你为什么不想出名?”
下午打球时宗一轩提到,之前有综艺节目找宗念,都被她推了。
“为什么这么问?”
“我在清相机里的照片,翻到音乐节那些。”陆河说,“你在舞台上很耀眼。”
宗念在写写画画的间隙笑了笑,“那你喜欢台上的我,还是台下的我?”
“对我来说没差别,都是你。”陆河声音很轻,却有种天然的笃定,“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
“怎么样都行?”
“嗯,怎么样都行。”
“陆河,”宗念停笔,“你进步了。”
“哪里?”
“讲情话这方面。”
电话那头有淡淡笑声,“你引导的好。”
“以前……没讲过这些?”
“没有。”
“为什么?”
“不太会吧,不擅长。”
宗念翻个身,将笔记本举起来,看着上面的歌词,“陆河,你有遗憾吗?”
片刻静默,“有。人人都有吧。”
“比如呢?”
“比如……我们老庭长,调解办案能力都很强,我们这批从刚入院就受他关照。去年他退休后我就一直想去看看,但是那段时间太忙了,没来得及,退休后不到三个月人就走了,癌症。”
宗念轻轻“啊”一声。
“挺突然的。怎么就没早点去看看,怎么就没多发条消息,类似这种吧,想起来就全是……遗憾。”话说至此,忽而想到宗念母亲的事,怕她多联想,赶忙转移话题,“歌写完了吗?”
“差不多了,发段给你看看。”宗念说着拍张歌词的照片发过去,“叫《老照片》,曲子还没理顺。”
我有一张老照片
照片的你有笑脸
那时的天还很蓝
殷素素一见钟情张翠山
你说你也有张这样的照片
可是搬家后都消失不见
里面的人支离破散
武侠的最后也不过相忘江湖勿念
若时光流转
可否再经历一次没心没肺和肆无忌惮
或只回到那时
我因少年自尊而撕毁照片的瞬间
底片上的争执
只在梦里清晰可见
很久以后才知金庸说的
先去你的塞外再回我的江南
是一首带些忧伤底色的关乎“遗憾”的歌。
“我想再理理曲子,不然先挂吧?”宗念说。
艺术生的宝贵灵感当然要尊重。
陆河笑着答好,挂断电话。
时钟指向凌晨一点半。宗念一边轻哼一边写,只怪创作神经元像一只只蜗牛的触角,碰一下就缩回去,不管不顾时却拼命往外涌,大半夜不能用琴,只得用手机里的简易App替代,可那和琴的手感不一样,直接影响感受力。她又太想抓住这一触而逝的感受,一下像回到大学时的视唱练耳课,写写画画,删删改改,进度很慢。
写上许久觉得太闷,脖子也因保持一个姿势酸痛无比。她看看时间,已近凌晨三点。无丝毫困意,干脆披件大衣,蹑手蹑脚出门。夜风寒凉,空气一下清爽,宗念扭着脖子,边想曲子边闲适地在家门口踱步。
是在这时,她听到声音。
像门闭合最后那一下——闷闷地“咚”一声。
她从家门口向前走两步,这个位置可以看到主楼,两个人影正在追逐,至小院过道处,后面的人似乎被推了一下,整个人歪倒下去。宗念的头脑有两秒钟空白,当她意识到发生什么,大吼着朝事发地点冲过去。
她与逃跑的黑影擦肩而过,她甚至碰到了对方的衣服。事发突然,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她下意识发出叫喊去追那个身影,可对方跑得太快了,一直跑出大门到马路上,宗念穿着拖鞋,鞋跑丢一只可全然顾不得,她大吼着“你站住”,只有一个念头,要追上他。
然而天不遂人愿,她踩到一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玻璃酒瓶,脚底一滑,整个人重重扑到水泥路面上。
这一跤摔得很重,等她回过神再去找,整条街四下无人。
那人消失了。
撑着站起来拼劲最后的力气往回跑,小院过道处平躺着一个人,宗念看清脸一下懵了,那人——是南方爷爷。
她拍老人的脸,大声叫名字,皆没有反应。掏出手机打120的时候,宗一轩穿着睡衣从主楼出来,见到这番场景瞬间清醒,“姐,怎么回事啊?啊?”
“你闭嘴!”宗念吼他,电话接通,汇报位置和情况,央求急救尽快赶到。
“到底怎么回事啊?爷爷?爷爷您醒醒!”宗一轩想摇晃老人又不敢大力动,只得趴在地上大声叫对方的名字。
“刚才进来人了,我没追上。我先……先报警。你回家,叫爸。”按数字的手不听使唤颤抖,宗念左手强制按住自己的右手手腕,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打通报警电话。
宗文康来了,见状亦显得慌乱——晚风从未出过这样的事,他们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他让儿子去叫爱兰奶奶,眼下顾不得那么多,先知情,先救人。
爱兰奶奶下来时救护车与警车一同赶到,她叫着“南方,南方”,声音几近哭嚎,她好像破碎了,整片夜空似也随着一起破碎。宗文康陪同她一起去医院,只交代宗念一句,“别怕,冷静点。”
对,要冷静,要理智。
留在院里的人,刘英、静芳奶奶和闫春爷爷听得动静全部出来,大家皆是不解神情,弄不懂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好端端警察也来了。宗念告诉宗一轩先安抚其他人休息,其余不要讲。
讲了便会有猜测,而眼下到底什么情况她也说不清。
她与警察讲明情况,听到问话,“就是说你也没看清是谁,也不知道意图对吧?”
宗念摇头,一团乱麻。
主楼的声控灯年前坏了,还未来得及修。而院子里只有两盏小地灯,光线昏暗,再加上当时那种情况根本看不清脸。
“这里有没有监控?”
“有。”宗念先指了指主楼楼口,又扬手指指大门,“那里还有一个。”
“就两个?”
“对。”
宗文康不愿让老人们生活在注视下,楼道、房间里皆没有装监控。晚风地方小,平日进出人员更是简单,这监控就像摆设一样,根本无人在意。
“监控先拷给我们吧。”警察环顾四周,又打量宗念一番,“你伤得也挺重,先去医院处理下伤口,之后来所里做个详细笔录。再回忆回忆,想起什么及时联系我们。”
“好。”她一瘸一拐送他们出大门,警车离去,她看到陆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