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全师傅大展身手,做了清蒸鱼、红烧肉、八宝鸭、狮子头、笋干炒肉、豆腐煲、清炒山药,还炸了宗一轩最爱吃的春卷。菜做完未尝一口就赶着回去,宗文康让他带些走,全师傅极力推脱,“你们吃你们吃,小满他妈在家都做好了。”
宗文康也不好再耽误时间,只说让他回去好好休息,明天不着急来。
宗念找来写对联剩下的红纸做桌布,饭菜铺满,年味溢出。大家围坐一起,电视开着,正播放春晚预热节目。爱兰奶奶打趣,“要是淑云在这里,一定要讲我们穿得邋遢,配不上这一桌好菜。”
静芳奶奶接话,“可不是,搞不好要穿旗袍踩皮鞋过来吃。”
南方爷爷敲桌以正视听,“你看你们,又背后讲人家淑云的笑话。”
静芳奶奶不服气,顺势拉拢战线,“我们很客观好吧。刘医生你说,淑云她是不是有这个臭毛病。”
被点名发言的刘英一边给大家盛饭,一边温婉地笑笑,“那是淑云大姐有仪式感。”
“瞧瞧,还是读书人会讲话。”静芳奶奶伸出大拇指,“她啊,说白了就是大臭美。”
众人笑做一团。宗文康端着最后一道汤圆过来,边走边朝正在厨房收尾的儿女喊,“你俩别收拾了,先过来吃饭。”而后又问大家,“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静芳奶奶指指刘英,“说她淑云大姐有仪式感呢。”
“刘医生,我可早就想说你了。”宗文康指指刚坐下的女儿,“小念他们管你叫姨,你倒好,管这帮人叫大哥大姐。那这辈分乱套了啊。”
养老院排辈分是个技术活。按道理宗文康与秦丽这岁数应称呼老人们“叔叔阿姨”,可小一辈的宗念玲玲小川又要叫“爷爷奶奶”,时间久了称呼不统一容易乱,所以大家便都以“爷爷奶奶”称呼——这叫法既像个代号,也像老人们在晚风的专属名字。
宗一轩脑子活,紧着说道,“英姨叫淑云大姐,我叫淑云奶奶,爸,这么算你是不是得叫英姨一声奶奶啊。”
大家齐声爆笑,连从坐下都没开过口的闫春爷爷都笑了。
“臭小子。”宗文康拍下儿子的头,笑着说道,“刘医生我可看出来了啊,你在这下套等我呢,居心叵测啊。”
刘英边捂嘴乐边连连摆手,“没有没有。”
“合着说一圈把自己说进去了。”宗文康“啧啧”两声,举杯道,“来吧爷爷奶奶们,新年好啊!”
一桌人齐齐碰杯——“新年好!”“万事如意!”“新春快乐!”
阖家团圆夜,那今夜就让晚风暂时做这个家吧。
宗念察觉出闫春爷爷的失落,想也知道为什么——直到这一刻,儿女的电话依旧没有打来。她端起桌子另一头红烧肉的盘子递到老人面前,“爷爷,您夹一块。今天全师傅可是下了功夫做的。”
“好好,你放着,我够得到。”闫春爷爷夹一块放到碗里却没有吃,而后放下筷子,扭头去看电视。
宗念也不知说些什么,只得默默放下手中的盘子。
“好啦,大过年摆臭脸给谁看。”说这话的是静芳奶奶,而对象正是整晚郁郁寡欢的闫春爷爷。她隔着桌子用筷子敲敲他的碗,“不就是别人都被接回家了,没有人来接你嘛。”
宗念拼命摇头示意,这小老太太,怎么专捡人伤心事说。
闫春爷爷不讲话。
“你也是倔,他们不联系你,你不会联系他们呦?”静芳奶奶丝毫不理会宗念的提醒,继续说道,“有儿有女的,非要争一口气不理会。这口气你争给谁看,谁要看?”
闫春爷爷这下急了,“我是老子还是他们是老子?大过年的要我给他们拜年?我可没那么闲。”
“你瞧,这口气到最后全憋在自己心里了,图什么。”静芳奶奶说道,“要不然你就当他们不存在,跟我一样过无儿无女的日子。你嘛,又做不到,还是总惦记。”
闫春爷爷再次扭过头,假装看电视。
宗念刚欲打圆场,收到宗文康的信号——父亲在桌下拍拍她的腿,示意不要发声。
“静芳这点说得对,你就主动打一通电话,打个电话有什么大不了的。”南方爷爷加入劝说阵营,“不要老想着儿女应该怎么样,你做爸爸的,也要想自己应该怎么做嘛。”
“就是。”静芳奶奶附和,“当爹也要有当爹的样子。”
“谁没有当爹的样子?我没当爹的样子怎么把他们拉扯大的?”闫春爷爷猛开炮火,“你没当过娘,讲别人可头头是道,一堆大道理!”
静芳奶奶气得拍桌子,“我怎么没当过娘?我给别人养了快三十年孩子,我不是娘?”
“人家叫你娘吗?一把屎一把尿带出来才叫养孩子,你那算什么?顶多是伺候饭的后妈!”
“你这人真是不识好歹!活该!”静芳奶奶破口大骂,“算什么东西,我们劝你是为你好,反过来弄一身骚!接你回去过年才怪!”
“好了,大过年的,都少说两句。”刘英在一旁劝。
“闫春,你不应该这样讲静芳的。”爱兰奶奶慢条斯理开口,“我们都知道你心里窝火,孩子不打电话不来接肯定是有原因的。当然,原因也未必只出在你一人身上,但静芳她是好心,你说这些不是寒了她的心。出问题就解决问题,你不能指望问题自己消失呀。”
“对呀!问题是客观存在的,可人是有主观能动性的。”南方爷爷接话,“咱们风风雨雨都过来了,这么一大把岁数,干嘛非要弄得自己食不下咽?再说跟孩子有什么可生气的,养儿养女,你不就是希望他们好,那现在他们好了,咱们心愿不就达成了,要我说,健健康康活着,少给他们添堵,这就是老人该做的。”
闫春爷爷情绪缓和些,摆了摆手,“你们有一双好儿女,我那俩,生下来就是跟我干仗的。”
静芳奶奶翻个白眼,“还不知足,有总比没有强。”
“不如没有,落得清净。”闫春爷爷叹口气,瞧她一眼,不再说话。
虽然他没有道歉,可好像静芳奶奶也不需要一句郑重的“对不起”,他们又和好了。
爱兰奶奶这时说,”
你啊,你也得换换立场学着去理解孩子。他们也一堆事情,他们也不容易。你家闫雪吃得用得哪个亏欠你了?可她为什么就不愿意来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想法,不能用咱们这套认知去扣在他们身上,要他们遵从照做。”
“可不是。”南方爷爷指指宗念,“你再看看小念小轩他们这代人,和文康都不是一个想法,那和咱们这代差得就更远了。观念这个东西啊,它会过时的,以前对的放到现在未必就对。”
闫春爷爷再次叹口气,重新拿起筷子,默默低头吃饭。
这年过得让他受到重创。近在跟前的儿女不理不睬,似要用这种冷酷决绝的方式硬逼他去反思。可八十岁的人啊,手握既定认知活了一辈子——我累死累活撑起这个家,这个家就该我做主;我又不会害你,所作所为出发点都是为你们好;你们长大了翅膀硬了,开始不听话开始反抗了,这是不孝,是大逆不道。认知根深蒂固,他遵从它们、运用它们去过生活,而在过去的某段时间内,它们也验证了自己的正确性,用结果告诉他是的,你这样做才能让这个家让你的家人更好。白驹过隙,岁月悠悠,星移斗转,时代轮替,现在突然有个声音说,错了,你大错特错。对于闫春爷爷来说,这是老房子被撼动地基,是祖坟被铲走迁移,是他不理解、不明白、不能接受的事。
明明是对的啊,怎么到头来就错了呢?
“文康,你说句话。”爱兰奶奶重举主持大局旗帜。
“嘿,我家这俩小崽子,我理解不了的多着呢。”宗文康瞧儿女一眼,笑着摇摇头,“孩子嘛,还能总缺你那把伞?就让他们去淋雨又能怎么样,一回两回不长记性,到第三回他就知道要带伞了。自己选的路归根结底也得自己走完,总替他们操心哪操得过来。”
“我去拿碗,大家分分汤圆吧。”刘英说着起身。
宗念赶忙追上去,“英姨我去拿,您坐着。”
“春晚开始了。“宗一轩说一声,将电视音量调大。
“来来来,看电视。“宗文康张罗,顺势举起杯子,碰了下闫春爷爷的杯。
老人对他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将杯里果汁一饮而尽。
晚上十点不到,老人们都倦了,大家便散场各自回去休息。宗文康收拾桌子,宗念打扫,宗一轩在厨房做清洁。宗念这时问父亲,“刚才怎么不让我说话啊?静芳奶奶和闫春爷爷都吵起来了。”
宗文康笑,“还没适应吵架?”
在晚风里,拌嘴摩擦背后说小话全都是家常便饭,今天谁假模假样看报纸啦明明连字都不认识几个,还装文化人;明天谁家儿子买来进口火龙果啦哎呦那东西多容易坏,不吃偏要显摆好嘛一个个都放烂掉了;后天某某和某某吵架,原因是下雨天去菜园踩了一脚泥进房间都不要换个鞋子弄得哪里都是。这里像慢吞吞的、滞后版本的微缩人间,有虚荣、有苦恼、有着似粗粝像素呈现出的一种种心情。有时火星四溅摩擦声嗡嗡作响,有时却又悄无声息吹来一阵暖风,主角们可算不得什么高洁无暇的圣者,气起人来各个有两把刷子。
“不是没适应。”宗念撇撇嘴,“那也不能任由他们吵啊,看那一个个要掀桌子的架势。”
“他们掀不动。”宗文康将餐具整理到一起,朝厨房喊话,“小轩,过来拿一下。”
“来了。”宗一轩应着,双手带胶皮手套出来,“爸,洗碗机您抽空修修啊,好像有点漏水。我先都手洗了。”
“行,明天我看看。”宗文康点头,继续刚才的话题,“这个年过的老爷子心里窝着火,你不让他发泄出来,非憋出毛病不可。”
“那也不能对静芳奶奶撒气啊,没道理。”
“呦。”宗文康乐了,“现在又替静芳奶奶委屈啦?不是你高喊着这老太太要命的时候了。”
“我……我就事论事。”宗念底气不足。
也真是奇怪,那时候疯狂讨厌她,现在又忍不住心疼她。
“你放心吧。静芳奶奶就是嘴毒,想什么说什么,但是她不记仇。”宗一轩抱起盘碗往厨房走,“他们之间上一秒好下一秒坏的,太正常了。”
“懂了吧?”宗文康看着女儿,“你啊,不要总想着压住事情,怕扩大怕有风险。当然爸不是说你这种想法不对啊,有苗头及时止损,发现问题及时纠正,这是好习惯。可人呢,偶尔也得会变通,总从自己角度想问题,那咱们自己就全是对的?”
宗念点点头,“嗯”一声。
手机震动,见来电人是陆河,她迅速接起。
“在干什么?”陆河问。
“刚吃完饭,收拾食堂呢。”
“我一会过去找你吧。”
“哈?”宗念赶忙拒绝,“不用,后天不就见了么。”
宗文康听得话音,一边假装擦桌子一边移动到女儿身边。
“我妈这就睡了。大概一小时?你差不多能忙完吧。”
“那行。”宗念自然想见他,还想再说句肉麻的话,转眼见父亲几乎贴到自己旁边,偷听架势一目了然,于是暗自笑笑,“一会儿见。”
放下电话未等宗文康发问,耍一招先发制人,“陆河。我们要见个面,别的少打听。”
“哎……”
“别擦了,桌子都擦出窟窿来了。”宗念说完,拿上拖把往厨房去,“小轩轩,姐姐来帮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