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都市小说 > 晚风家园 > 第30章 “最大的秘密你刚才已经知道了”

第30章 “最大的秘密你刚才已经知道了”

    元旦这天晚上,陆河如约而至。


    他来的时候宗念刚收拾完厨房,食堂还未清扫。原本想给家里钥匙让他先去坐一会儿,谁知陆河脱掉外套便开始搬椅子,诚心要帮忙的架势。宗念感激,捶着酸痛的腰拍他马屁,“从来没觉得你这么帅过。”


    陆河哼笑一声,问“怎么就你自己?”


    宗念边扫地边回话,“元旦嘛,就让大家先走了。”


    今日属实忙碌。来探望的家属多,你一言我一语,光招待工作就已人困马乏。至下午四点基本清净,宗念念着元旦节日,便先放秦丽、玲玲和小川三位护工回家。晚饭做好,她又催促全师傅一家回去,好在有刘英帮衬,饭后厨房两人齐力收拾一番,倒也勉强应付得来。安置好院内老人们休息,仿若一眨眼的功夫,新年第一天过去,就到了现在。


    她现在透彻理解了光阴似箭的含义。


    发明出这个成语的人,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生活家。


    “给我打电话呀。”陆河将椅子悉数倒扣到桌面上,手下不停。


    “诶,可别给我扣冷血资本家的帽子。”


    “我是说,”陆河通过椅子间的空隙看她,似笑非笑,“这种情况你可以给我打电话,你得学会求助。”


    “求助谁?你吗?”


    “对,并且你还要习惯我。”


    宗念“切”一声,活学活用,“去拿拖布。这是求助。”


    陆河笑。搬完最后一排椅子,随即到工作间找来拖布,乖乖听指挥干活。


    “你们今天吃什么啦?”宗念问话。


    “外婆做了八宝饭,给你带了一点。你呢?”


    “晚上没吃。”宗念直起身,再次捶捶腰,“我肯定瘦了。”


    “放着我来。”陆河摸摸口袋,接着隔空扔来车钥匙,“去车上拿饭。”


    宗念稳妥接住,人却没动。


    “去呀。”他拖着地,朝她使个眼神。


    很像小时候去游乐场,用泡沫水吹出五彩斑斓的泡泡,然后看着它们“哗”一下炸开,浪漫地与湛蓝的天融合到一起。


    宗念只是突然间心里“哗”了一下。


    只是心,在这样一个平淡的夜里,在这样一个泛泛的场景下,被毫无预兆地撞出了声音。


    她向前走两步,陆河的拖把正至脚下,他甚至还说了声,“快去别添乱。”


    宗念从侧面抱住他,头在他的肩膀上蹭了蹭。


    “怎么了?”陆河问话,没有应答,只有一颗小脑袋又使劲蹭两下。


    那是摇头的动作。


    他从这个牢固的拥抱中费力抽出一只手,一下,两下,三下,缓缓地,安慰一般拍了拍她的后背。


    宗念仰头,眼神清澈,撒娇似的撅起嘴巴。


    她给出明朗信号。


    陆河笑,随即俯下身,轻轻地亲了上去。


    “再来一下。”宗念耍无赖,不撒手。


    陆河于是笑着又亲一下,而后宠溺地揉揉她的头,“好了,先去拿饭。”


    宗念得逞,蹦跳跑开几步,忽而又回身问道,“车里有没有我不该知道的小秘密?”


    这家伙,皮起来像花果山出来的。


    “没有。”陆河依旧是笑着的,他说,“最大的秘密你刚才已经知道了。”


    我,喜欢你。


    那是我最大的秘


    密。


    这天晚上陆河没有走,舍不得分开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工作人员皆不在,他担心一旦有状况宗念自己应付不来。


    在“睡哪里”的问题上努力用逻辑思维作出选择——宿舍床位护工一人一张,睡别人的床不合适,睡一起……万一擦枪走火可全无防备,所以最终结果是,沙发。


    宗念看破不说破,找床被子扔过去,“注意保持距离。”


    “好,我努力。”陆河笑。


    第一次于一处过夜并未让宗念不适,反而心里有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大约因为陆河是朋友吧,以朋友的身份进入她的生活,聊朋友之间才会说的话,出于朋友立场帮了很多忙,了解、磨合、适应,在日复一日中变成会依赖亦会分享的“最好的朋友”。


    窗帘拉起,灯熄灭,周遭一下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夜静悄悄的,她听到他翻身的声音,被子窸窣窸窣,呼吸平稳匀称,以及轻微的“砰”一声闷响。


    宗念打趣,“腿太长是吧?”


    沙发前面摆放衣柜,显然是脚无意中顶了上去。


    陆河“嗯”一声,有隐隐笑音。


    “康叔哪天回来?”他问。


    “过完小年。不过下周宗一轩就放假了,我的帮手来了。”


    “一轩想走推免,下学期开学差不多就要准备材料了。”


    “他跟你说的?”宗念诧异,接着鼓鼓嘴,“都没告诉我。”


    “我上学的时候走过这套流程,不过最后没去读。每个学校大差不差,他现阶段就是广撒网多取经。”


    “为什么没去读?”


    陆河空几秒,说道,“考公了嘛。”


    宿舍里有一台老式挂钟,此时指针嘀嗒作响,像一首轻柔的催眠曲。


    “你妈妈和我爸说过咱俩的事。”宗念平躺在床上,淡淡说道,“以后异地什么的,你想过吗?”


    “想过。”


    “你想这么长远?”


    “嗯。”


    等上一会,发现对方并无继续讲下去的意思,宗念便问,“不打算和我深聊一下下?是你说的,多商量。”


    “不打算。”


    她睁开眼睛侧了侧身,正对沙发的方向,可房间太黑,什么都看不到。


    “为什么?”宗念问。


    “不想给你压力。”陆河也睁开眼睛,视野一片漆黑,于是又缓缓闭起,“等你觉得该考虑这一步时,我们再商量。来得及。”


    陆河的内心是通彻而明净的,如同一汪没有经受任何污染的溪流。宗念靠近,溪水倒映出她的面孔,却没有自作主张掀起波浪将她包裹其中。在感情这件事上,他给予她充分的空间与自由,细水长流,真爱可被时间证。


    他们转而开始聊些其他,晚风起步的艰难,院里的老人们,前男友与前女友,律法届的地狱笑话,后来宗念就睡着了。她没有关于摇篮和婴儿曲的记忆,可这一夜,她感觉自己似变成婴孩,身体轻轻摆动,音乐温柔致远,一切引着她去到一个巨大的梦幻世界。


    消息于第二天上午传来。准确地说,是噩耗。


    蕙芬奶奶走了。


    敏姨将信息传达给秦丽——人是夜里没的,无痛无灾。明天会在老家简单办一下,如果有空,你和文康过来看看吧。


    宗念心里惊了一阵,久久说不出话。半晌嘴巴张了张,“怎么突然……”


    的确有些突然。前两日才接回去,当时并无异样——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能有什么异样,失去言语对答能力,生活不能自理,对所有外界刺激均无反应。蕙芬奶奶的情况一直不好,可“一直”便会让人觉得亦不会更差,死亡不会这么快来临。


    “回家了,又挺过一年,圆满了吧。”秦丽说着,眼圈不由泛红。


    坊间传说岁数大的老人能通灵,可预知未来与神仙对话。宗念从来不信这些,可她此刻愿意认为,是蕙芬奶奶听到了神灵的召唤,她想离开束缚自己的人间,去更漂亮的地方看看。


    “秦姨,你想去吗?”宗念握住她的手。


    秦丽自来到晚风就在照顾蕙芬奶奶,她们之间的情感或许三言两语难以讲清。宗念不确定对方此时的情绪,也许是不舍,也许是悲伤,也许是……压抑。


    又或者都有。


    秦丽点点头,“应该去的。”


    “那我和你一起。”在老家办丧礼,想来交通不会方便。再者父亲不在本地,于情于理晚风都应表达哀思。宗念再次握握秦丽的手,交代事项,“我和我爸说一声。你把奶奶的东西收拾收拾,明天一起带过去吧。”


    “好。”秦丽转身欲走。


    “秦姨,”宗念又唤一声,“你还好吗?”


    “没事,放心。”秦丽擦擦眼泪,“我先去收拾,东西挺多的。”


    玲玲和小川想必已从秦丽处得到消息,二人一同来到办公室,大家都有些震惊。三人讨论一阵,决定暂时不同院里的老人们讲。倒也不是刻意封锁,玲玲说依照她的经验,不出一周一定会有人来问,问便如实说,一人知道就都知道了。在晚风这样一个特殊的地方,大张旗鼓地播报死亡就好像在正式提醒所有人,你们的伙伴又被带走一个,下一个又会是谁呢——那太刻薄,太冷峻。


    随后宗念给父亲打去电话,宗文康倒很平静,或许母亲去世犹重锤一击让他对死亡的态度只剩冷漠,又或许这些年生老病死见太多不自觉产生某种免疫,只是长长叹气一通,重复两遍“不用受罪了”。病是罪,生病是受罪,好似病痛是对前半生做过亏心事的集中反馈,若前半生是个好人,那定是上一世恶贯满盈孽缘深厚。没有谁希望生病,可又必须要给病痛落在自己身上找个理由,于是就有了这种荒唐的因果关系。蕙芬奶奶的内心以生病为耻吗?患上阿尔兹海默症,因无法自理必须被他人照料而感到耻辱,所以她才心甘情愿被死神带走?


    若是这样,宗念宁愿她是真的没有意识毫无知觉,她不必以此为耻。


    生病只是随机性的概率事件,运气差了点而已。


    宗文康怕女儿不懂礼数失了规矩,又特意交代礼金事宜,父女俩商量出一个数字,他特意嘱咐——不要让秦丽单独给了,她不宽裕,院里代表给一份就行。


    宗念答好。按父亲交代的,下午特意去了趟银行取出现金,回来用信封封好,放进随身包。


    晚餐期间老人们闲聊,有人提起看到秦丽到蕙芬奶奶房间收拾东西,有人便接话“蕙芬可有个好女儿,一定是小敏舍不得她妈回来要多住几天呢”。宗念听到了,却也只是默默走过,没有加入话题。


    总之,这样平淡却不平常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晚上陆河打来电话,问及是否还是一人值班,要不要自己过来。宗念告诉他秦丽值班,顺势说了蕙芬奶奶过世的事,明天一早便要出发,与秦姨前去吊唁。


    “是……有次抓伤你那个奶奶?”


    这一提醒,宗念记起实验小的孩子们第一次来做活动,自己被蕙芬奶奶推倒的意外。老人的样貌一下变得无比清晰,浮肿的肌肤,花白的头发,下垂的脸颊,空洞无神的眼睛。不知怎的,她有些难过。


    “是。”宗念声音发紧,叹气,“好像还是昨天的事。”


    人们都说只争朝夕,不问明日,活在当下的意义或许就是以平凡之躯去对抗高傲命运的无聊戏耍吧。


    哪怕厄运就在下一秒,我也有勇气去说我不负这一世。


    陆河说,“别多想了。总有意料之外,所以拥有的才更珍贵。”


    他们又一次不谋而合。


    命运虽不讲道理,可也,时有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