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陆河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而后打开电脑,登陆内网,找到培训板块。输入陆长友三字,最近的一场讲座是今年三月份,主题关于“智慧法院建设。”
没有从头观看,随意拉了下进度条,陆长友的脸出现在镜头里,正讲到司法大数据的应用。陆长友说,要重点加强数据库的完善,法官要增进自主学习,学会利用大数据分析案件趋势,为司法决策提供支持,同理,审判质效也要通过数据进行反向评估。司法大数据是智慧法院建设的工作要点,人人都要学习,要适应,大家齐力才可真正推动司法改革的进程。
陆河以为自己会抵触,但奇怪的是,他看进去了,也听进去了。司法改革在持续推进,这四个字对于他来说原本就是写材料的必须用语,提一提,给材料增加一层看上去宏大的保护壳。也许是陆长友,因为这番话从他的父亲嘴里说出来,让虚空的概念一下有了实感。怎么去实践改革?从哪里入手去推动变革?陆长友给出了切实的可以落地的方案——就从这里开始,去接受,去行动。
小马叔说得没错,在专业上,在这个领域里,陆长友务实勤奋,能力卓越。
想法随即让陆河感到酸涩,他厌恶太多年的那个人,应该是个自私自利的草包,不折不扣的混蛋,怎么可以有自己完全企及不到的智慧与才干?
凭什么?这算什么?
母亲打来电话,陆河扣上电脑,按下绿色接听键。
“吃得怎么样?挺顺利吧。”“去了几个人?都聊什么了?”“行,这种场合别给你爸脸色看,影响不好。”陆河三言两语敷衍作答,直到母亲问起在哪里吃的饭,警戒线一下拉起,他说“就未来广场那边”,潦草带过,很快挂断。
已经许久没有过了,心头那堵墙越垒越高,上面竟长出带刺的植物,在狭小逼仄的空间里一下下刺着他的心脏内壁,他站起来猛地打开阳台窗户,大口呼吸。
母亲应是知道他将与谁一起吃这顿饭,显然陆长友给过她信息,所以她才会努力促成一定要自己出现。像施舍吧——明明那个人背叛了婚姻践踏过她的自尊,明明她对那个人深恶痛绝恨之入骨,也许随着时间,那份恨意变淡了,可陆河知道,绝对不会也不可能消解,然而当对方大手一挥给出这样一份回馈,母亲却毫不犹豫地接下了——不是施舍是什么?高位者对于低位者的怜悯,掌权者对于流浪儿的伪善,殖民者对于原住民的居高临下。陆河明白,母亲这样做的唯一理由就是自己。她认为那对儿子好,对儿子的人脉事业有助力,所以即便刀山火海她也会涉入其中,继而抬起双臂将他送至青云。可她自己呢?她受过的那些委屈与耻辱又算什么?
陆河甚至希望她不是这样的母亲,他希望她自私、无理、撕下所有忍耐与克制的面具。
然而她偏偏是这样一个人。
所以他无法将餐厅的名字告诉她,那样一间富丽堂皇红红火火,昭示着陆长友此时的生活有多么幸福如意的餐厅。
门铃响起,陆河关上窗,拖着疲惫至极的身躯去开门。
意料之外的人。
宗念自顾进来,先是打个哆嗦,“你家好冷。”
陆河未做理会,站在玄关处与她说话,“你怎么过来了?”
“就……我今天去古镇了嘛,下高速正好顺路。”宗念的手已经伸进大衣口袋,刚要将东西拿出来,又听陆河说道,“快回去休息吧。”
“嗯?”她看着他,迟疑了一下,“你心情不好?”
“没什么事就先回去吧,我明天还要加班。”
他在赶客。
宗念打量他一番,这个表情,这个语气,她确信陆河情绪不佳,欲安慰几句一时半会儿又不知从哪里入手,于是急着转移话题,恰巧目光落到玄关的打包袋上,“你今天去这里吃饭了啊?这个餐厅周末经常订不到位置,可火爆了。他们好像还是家族生意,越做越大,听说还准备在上海开个分店……”
心里的某根刺突然变得锋利无比,以至于顷刻间便划出一道滴血的裂口,陆河沉着脸,语气几近冰冷,“回去吧。以后没什么事别过来了。”
宗念确信自己听得没错,一字不落清清楚楚。她紧紧盯住他,“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陆河感觉自己的胸腔里有一头怪兽,那家伙凶猛横暴,它用力敲打着他的身体问为什么——是啊,为什么。他是个理性而分明的人,一个问题对应一个答案,过程艰难险阻繁琐回绕都没关系,他愿意不辞劳苦去求解,只要这个解是存在的。可现在突然发现,很多问题很多情况根本无解。他应该如何跟母亲沟通自己的心意,又应该拿出怎样的姿态去面对陆长友,面前的人,宗念,她分明有爱慕而匹配的对象,可为什么还要找过来,存在于在他们之间的那些已然超出普通朋友的接触又该怎么去解释。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陆河放弃了,他被不断涌入的未知问题打败,于是自甘放弃不再求索,“你的世界,我走不进去。”
“我的世界?”宗念紧紧握住口袋里的东西,“我什么世界?”
“你那些不管不顾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世界。”陆河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此时的他太累了,就像岸边被沙筑起的城堡,欲表达的、挣扎的、解释的、反驳的都不重要了,他只愿海浪快些到来,他等待着那场巨大的摧毁。
其实他只想告诉她,若心已有所属,他不想当那个填补空白期的工具。
可是宗念误会了。
“你就这么看我?你当我是什么人?”宗念在临走前丢下一句话,“我的世界没你想的那么龌龊。”
她快步下楼,一头扎进车里。
被硌了一下,是大衣口袋的东西——那是本来要送给陆河的礼物。
下午在古镇闲逛,无意中进入一家精品店。产品五花八门,遍及文具、饰品、家居用品。样子都做的小而精,风格简洁质量上乘。她注意到货架上的香薰灯,店主介绍里面加了薰衣草精油,有助眠安神作用。宗念一下想到陆河,加班多压力大,这功效简直为他量身定制。
“我的世界。”宗念抚摸着包装盒,小声自语一句。学鼓的女孩不多,能坚持下来的更少,因为打击乐特别是爵士鼓,向高阶冲击一定要有足够体力。她听过一些声音,比如音乐圈的女孩怎么样,摇滚圈的女孩又怎么样,特别是毕业后要靠这门技能养活自己,似乎她不叛逆、不顽劣、不拥有一些可以被谈论的“壮举”就对不起这样一种身份。她的私生活好像变成一张实验海报,每个人都能在上面涂画一笔,大家嬉笑着等待这张海报最后的结局,他们要看那是否比自己想象的更加混乱。
她只是没料到,陆河竟也这样看待自己。
他们算朋友,也共同经历过一些事,宗念对他没有遮掩,她自
以为自己的人品与底色已经被看到了,了解了。甚至在最开始,直觉告诉她陆河与那些人不一样,谁都可能戴起有色眼镜,但他绝不会。
其实今晚并不顺路,她只是想将偶然遇到的这份礼物,连同快要破土的“只想到你”的那份心意,一起交给他罢了。
宗念一觉睡到十一点。
睁开眼睛先去找手机,晚风工作群有几条无关紧要的对话,陈允说他已经到上海,被屏蔽的乐手群演出群消息若干,可是,没有来自他的。
宗念打开与陆河的聊天对话框,可很快又退出——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她烦闷地甩甩头,洗漱完毕换好衣服去主楼办公室。
刚打开电脑,刘英敲门而入。对方扬扬手里崭新的保温杯,笑了笑道,“昨天你爸给我,说是你特意挑的生日礼物。谢谢啊小念。”
宗念便也笑,“我看您那个都用旧了。这个虽然不如您那个贵,但喝点养生水够了。”
刘英原本用的保温杯是进口品牌,价格不菲。
“原先那个是小硕第一次拿工资送我的。”刘英摆摆手,“用好几年,是旧了,该换了。”
“他们那边该准备圣诞节了吧?我看我同学发的朋友圈,张灯结彩的,特别热闹。”
“对,差不多了。”
“您儿子过年回来吗?”
“他没假。”刘英一语带过,即刻转换话题,“你上次说让我帮忙看什么?”
“哦对。”宗念打开一份电子文档,“这个是根据您给大家做讲座的内容整理的,我想发在咱们上。怕有些药品名称或者表述不对,您帮我检查一下。”
“没问题。”刘英痛快答应,随即拉把椅子坐到她身边,“没想到我还真做贡献了。”
“您是我们大福星啊,贡献值一等。”
两人正说着,魏玲玲着急忙慌跑进来,“念,淑云奶奶那边不太对,你要不去看一眼?”
宗念立即起身,边走边听对方说道,“今天她家大女儿小儿子都来了,门锁着,不知道说什么。但我刚才路过,门口聚了一圈人,说里边又吵又闹还有摔东西的声音。”
果不其然,几乎整个院的老人都聚在房门口,路被围得水泄不通,大家交头接耳小声嘀咕着。见到宗念纷纷上来汇报情况——好像是儿女催促淑云卖房子,她不愿意就吵起来了;吵了半天了,好凶的,她儿子都骂人了;不知道摔了什么,好几声,叮叮当当。
正在此时,门被猛地打开,淑云奶奶的小儿子似是要走,见到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大吼一声,“看什么看,闲得没事做!”
“三个白眼狼,生养你们我造孽啊!”里面传来淑云奶奶带着哭腔的声音。
“啪”一声,门再次被关上。有站在另一边的老人通报最新消息,“我刚才看见淑云了,她怎么披头散发的呀。”
门内传来男人的厉声反击,“我们干什么了?我们逼您什么了?好歹不分,越老越糊涂!”
宗念使劲扭扭门把手,转而朝向小川,“愣着干嘛,去拿钥匙啊!”
小川迅速跑向办公室。
房内忽而传来女人的尖叫,“妈,妈,您干什么啊!”
宗念用力拍打门,没有回应。周围老人们仍议论纷纷,噪声惹得她头皮发麻,于是大声说道,“都别看了!玲子姐,赶紧带他们去吃饭。”
“别凑热闹了啊,吃饭了吃饭了。”魏玲玲连哄带赶将一群人带向食堂,小川举着钥匙及时赶到,宗念未做犹豫立刻开门,随即被面前的场景吓了一跳。
屋内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玻璃片,水果,饭菜;床上有被剪烂的衣服;小儿子站在门口处,面色惨白;大女儿双臂打开,呈环抱状离当事人一床之隔;而主人公淑云奶奶正站在床的另一边,右手握住的水果刀,刀刃正对左手手腕。
正午时分,阳光落在老人脸上,那么爱美的淑云奶奶,此时头发散着,嘴唇微微发抖,她看向自己的儿子,又去看女儿,最终将目光落在闯入者宗念身上,她没有说话,那表情就像——她真的看够了也受够了这个世界。
“奶奶。”小川叫一声,欲上前被宗念拉住。
“妈?姐,刘磊?怎么都不说话呀,怎么了?”
声音是从电话里传来的——床头柜上放置一部手机,开了免提。
“妈,您别觉得我们三个让您卖房就怎么样。现在房地产行业这么差,房价一天天降,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愿意买的,再说老房子您现在租着能赚多少?”
鸦雀静默的房间里,声音格外突兀。
电话里的声音仍在继续,“说句难听的,就算您有天不想住养老院了,房子没有,我们三个还能不给您养老?我就不懂您怎么非就攥着这套房子……”
“晓珍,别说了!”大姐发话。
“不是姐,现在得跟妈讲道理,她……”
“二姐,你别说了!”门口的小儿子大吼一声,却引来电话那头更深的不解,“你俩怎么回事,不是讲好一起做做妈的工作。妈?您在听吗?您……”
大姐转身按断通话,可很快铃声再度响起,她直接关机,将电话扔到床上。
淑云奶奶全程一言不发。她的视线不知何时挪到刀上,就像进入混沌的真空状态,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奶奶,该吃饭了。”宗念小心翼翼上前,一步,两步,三步,“今天全师傅做了烧麦,您不是最爱吃烧麦吗?”
刀刃抵在手腕上,老人左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闪闪发亮。
“你们怎么能这么对我啊!我是你们的妈啊!”淑云奶奶一声哭嚎,那声音落在阳光里,如同困兽的最后挣扎,带着绝望、无助与疑惑,像是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发出的嘶吼。
宗念眼疾手快握住对方的手腕——其实淑云奶奶已经放弃了,在宗念做出动作之前,那把刀应声落地。
“家属先走吧。”宗念抱着老人,看向还未回过神的姐弟,“后续有什么事情再联系。”
“是是,先让奶奶休息。”小川拽着小儿子率先挪步到门外。
“妈,您……”大姐眼圈红红的,背身走到门口,看看弟弟又转身回来,面向淑云奶奶说道,“房子不卖就不卖了,您别想不开。”
“对,妈,不卖了,再也不提了。”小儿子亦惊恐未定,嘴里喃喃,“我们先走了啊,过几天……过几天我再来。”
房门被轻轻掩上。
宗念扶着虚弱的老人坐到床边,默默叹了口气。
一场风波,一次闹剧,好像是晚风总在发生的事。完全不知怎么就开始,也全然无法预判剧情的走向,可是,也终会结束的。
“小念。”淑云奶奶唤一声,平日里那样活泼精神的一个人像被掠走大半灵魂,“我让人看笑话了,是吧?”
“谁没被别人看过笑话。”宗念先捡起水果刀揣进口袋,这才开始收拾起地上的碎片。
淑云奶奶没有再说话,只侧身躺到床上,因是背对,宗念看不到她的神情。
只是对方蜷缩成一团的样子,让宗念很想抱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