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念坐在舞台中央的偏后位置,一个不那么显眼的、鼓手的位置。等待设备调试的时间里,她喝了两口水,挺直上身左右扭摆两下,鼓凳很稳,坐得很舒服。她的视野里有陈允、有吉他手和贝斯手、还有台下攒动的人群。她看不太清他们的脸,因为带着耳返只隐隐听得到声音,她想大家应该在喊“非也”。
工作人员撤场,舞台灯光暗下来。她喜欢这个时间点的演出,仍有日光残留,天会随着音乐的节奏暗下去,像大地的奏鸣曲。一,二,三,四,鼓棒十字交叉击打四下,演出开始了。
他们共准备七首歌,压轴的是《第一封情书》,最后一首演《万圣节》。歌曲与顺序全部同主办方报备过,这些通常由陈允决定,其他人听通知。非也现在以独立乐队的身份活动,没有签公司,没有经纪人。吉他手家里条件好,不指望他赚的三瓜两枣;贝斯手另有在音乐公司做后期的工作,亦无生活压力。三人里只有陈允是全职,宗念没有问过对方的经济情况,只听大家闲聊间说起,他生活有些拮据。父母偶尔会支援一些,但时常数落三十大几应去找份正经工作,因此他同家里关系并不好。玩音乐也似一场豪赌,出头了名利声望齐收,而一直无闻,仅仅养活自己都会变成一件难事。
陈允……应该急切盼望去证明自己吧。
六首歌过去,陈允将立麦上的话筒拿下来,走到舞台最前方,“刚才这首歌的名字你们知道吗?”
“知道!”台下有观众扯着嗓子抢答,“《第一封情书》。”
“谢谢,谢谢。”陈允转身看向宗念,又看向吉他手和贝斯手,最后笑着面向观众,“《第一封情书》算非也的新作品,我看到刚才你们都有人跟唱了是吧?看过我们演出?”
“看过!”一阵齐答。
他的确是天生主唱,嗓音好,台风稳,形象佳,又懂得适时把握演出节奏,这也是非也虽不出名,却有一众忠实歌迷的原因。
“来一小段Solo吧,怎么样?”陈允做个邀请的姿势,“我们的吉他手大为!”
一段Funk音律适时响起。
“OK,贝斯手刘康。”
这是没有提前排练的内容,贝斯手随即演了一段复古迷幻风格的曲调。
“最后是我们的鼓手,宗念。”
宗念模仿BennyGreb某次演出的单手滚奏起拍,中间飙速度,当然加了花。
本来就是玩儿嘛,她玩得很尽兴。
台下的文希羽听罢激动得原地打圈,她一把揽住宗一轩的肩膀,大声说道,“你姐可太太太帅了!”
“我听得见。”宗一轩揉揉几乎被胀破的耳膜,傲娇地笑着回应,“必须啊,宗念可不是一般人。”
“完蛋,我爱上她了。”文希羽眨巴两下眼睛,“可怎么办,你姐喜欢玩乐队的。”
“宗念跟你说的?”宗一轩疑惑。
“对啊,那天我去你家,你姐亲口说的。”文希羽指向舞台,“不会他俩是一对吧?”
她指的,是陈允。
“他俩关系好像是不错,可没听说在谈恋爱啊。”
“哎呀,没准地下恋情,不方便公开。”
陆河清清楚楚听到两人的对话,手紧紧抓着相机。
“陆哥,照片回头发我呗。”
“嗯?”
“我说,”宗一轩以为对方没听到,加大音量,“你拍的照片回头发我。”
“好。”陆河点点头。
台上陈允再次开口,“今天最后一首歌,很应景,叫《万圣夜》。这首是非也的新歌,之前从来没有公开演过,希望你们喜欢。”
说罢将麦克风放到立架上,吉他摆正,半侧身与宗念对个眼神。
“十月最后一天晚上
敲门声叮叮当当
小孩子叫嚷着trickortreat
我糖果不够分只能saywait
街道上车水马龙
有蜘蛛侠也有美国总统
女巫和恶魔狭路相逢
他们相视一笑各自隐藏武功”
“餐厅里白发爷爷在打电话
他说亲爱的我晚点儿回家
他声音很大幸福人尽皆知
服务生却叹气他爱人早已过世
街头艺人弹着吉他
他唱我们一样都在挣扎
他说自己孤单一人无牵无挂
我却在那首stay里听到放不下”
陆河只看得到宗念。
他在大学里谈过一场恋爱
,女孩在篮球赛结束后过来要联系方式,接着送早餐、陪他上课、一起吃饭,一切好像都由对方主导,从去哪里约会到晚饭吃什么,从在一起到分手,都是她提他听。稀里糊涂开始,又寥寥草草结束,对方说他没有心。陆河也不知道怎么才叫用心,什么才是动心。他希望自己能让对方快乐,能给她足够的安全感,可似乎还是失败了。他悲观地认为也许是基因,错误的基因让他难以投入一段认真的情感关系,就好像,他一定会辜负她。
舞台上的姑娘,清新明亮,光芒万丈。
她在笑,她在哼着歌,她在投入全力做一件喜欢的事——
陆河知道,这次自己动心了。
“谁看到Jack的南瓜灯
谁替他找到回去的路
是荣耀还是不幸
流浪的他没有归宿
谁来布置这繁华夜景
又是谁来慰藉孤灵
是快乐还是寂寞
总有人在狂欢中守着执著”
陈允走到宗念身旁,一琴一鼓,默契相当。台下观众开始欢呼狂叫,有人大声喊着“非也非也”。陈允扬起一只手在空中打个圈,高潮部分又起一次,他跑到麦克风前,跟着节奏再次唱起来。
天造地设,才子佳人。
陆河咬紧嘴唇,默默看了一会儿,接着放下相机,告诉宗一轩和文希羽,“先走了,还有事。”
“你不看啦?后边的乐队也特厉害。”小文姑娘挽留。
“是啊陆哥。”宗一轩看看时间,“这才几点,再玩会儿呗。”
“真有事。”陆河不愿被看出失态,尽量让语气显得正常,“你俩回去注意安全。”
宗一轩见留不住,只得点头,小声嘀咕一句,“晚上我姐还说一起宵夜呢。”
陆河穿过狂热的人群往外走,心却像被投掷入茫茫宇宙,静得没有一丝声音。他们太不一样了,若非宗念回来照顾晚风,这一生他们都不会有一丝交集。以后?没有以后,至多算朋友罢,留存于通讯录里,等她回归到从前的生活便再不会讲一句话的朋友。
走到空场处,陆河听到谢幕声。他控制不住转过身去看,偌大的舞台正中四人搭肩鞠躬,继而陈允张开双臂将宗念揽入怀中。
那颗被扔出去的心好似被陨石撞到,突然狠狠疼了一下。
音乐节后台,宗念正收拾东西时听到问话,“晚点一起宵夜?”
陈允正看着她,脸上难得有笑意。
今日演得酣畅,每个人都被巨大的兴奋感笼罩。
“不了。”宗念摆手,“我回去洗个澡,太累了。”
“来吧宗念,庆功宴不参加。”吉他手搭话。
“我弟和朋友在现场呢。”她朝外面观众席扬扬下巴,“说好跟他们一起吃。”
“那一块呗。”吉他手挑眉,“是陈允拿不出手还是我俩不行?”
“滚蛋。”陈允的声音从后方袭来。
“别了,我有私事跟我弟说。”宗念起身,“回头见啦。”
陈允见她走路有些不畅,猜测是刚刚下台被线绊倒所致,正要问却被人拉走,只得远远嘱咐一句“路上小心”。
她要找宗一轩聊的是对方读研的事。
晚上十点半,宗一轩带着文希羽出现在餐厅。宗念未料到小文姑娘也在,先问一句,“你过会怎么回去?”
主办方给的酒店是双床房,姐弟俩还能勉强凑合一宿,多个人就不好办了。
“她住本地同学家,吃完我送她。”宗一轩替答,叫了服务生开始点单。
“念姐,你也太酷了!”文希羽刚从音乐节现场出来,大脑神经正处于极度活跃状态,“要不是认识你,我都不敢想台上人是你,跟你平时完全两个样子!你们总演音乐节吗?下次在哪儿?我现在是你忠实粉丝,只粉你!”
“偶尔演。”宗念递过餐单,“看看吃什么,他们厨房快关门了。”
“我都行。”小文姑娘笑嘻嘻的,“你们主唱也好帅啊,你们是不是早就认识了?”
“嗯。”宗念逗她,“微信推给你?”
“不不不,我说了只粉你。”文希羽继续八卦,“你俩是不是一对呀?”
“诶。”宗一轩这时点点她脑门,“委婉点。”
“现在流行打直球懂不懂?”文希羽顺势拉过他的手,看着他眨巴两下眼睛。
“又来了。”宗一轩抽出手,求救似的看向宗念,“姐,你看她。”
宗念瞧着两人乐,灿如春华,青春正好,真可爱啊。
“念姐,说真的,你们主唱是不是喜欢你?”文希羽颇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说完打个喷嚏。
“我不知道。”宗念笑着摇摇头。
宗一轩脱下外套罩在文希羽身上,又将水杯往对方面前推了推,“嗓子都喊哑了,还说话。”
“你比我叫得大声,你干了。”文希羽推回水杯。
“明明就你瞎吼好吧!不信去问陆哥。”
“陆哥吓得后来都不搭理咱俩了,哈哈哈。”
两人说着齐声笑起来。
“陆河来了?”宗念问道。
“来了,拍了好多照片。”菜上齐,宗一轩一边分烤串一边说道,“不过他说有事,没呆一会就走了。”
“陆哥拍的照片绝了。”文希羽毫不吝啬称赞,“我看了几张,拍的超有感觉。回头得跟他要一下,发朋友圈用。”
宗念翻看手机,聊天界面还停留在自己最后发的那句“准备上台了”,对方并没有回。她将电话扣到桌面上,“估计他不怎么爱看音乐节。”
“念姐你别多想啊。”文希羽察觉到她的失落,赶忙说道,“可能真有事,不然他那人,不愿意的话根本就不会来。我在法院实习那会儿就发现了,陆哥很直,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他脑袋里没有敷衍那一套。”
“陆河……是个怎样的人?”
“他啊。”文希羽拿起一串羊肉串,不顾形象大口吃着,“我俩私交不多,都是工作上的。陆哥脑子特好使,学东西快,长相至少在我们系统算数得上的帅哥,我在那会儿老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但我就感觉他有时候会跟自己较劲,说不上来。”
宗念轻笑一下。
“其实你俩做个加减法正好。”文希羽大咧咧评价一句。
“还真是。”宗一轩吃着烤串,不由接话,“我姐心里不装事,太空,陆哥心里全是事,太满,哎,真不知道女娲造人时摸了多少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