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都市小说 > 月满西楼 > 第45章 知难而退
    尹姮的生父死于一个初雪的夜里。


    还记得很早之前,在他们读书那会儿,初雪这个东西,常被视为浪漫的代名词,初雪是要和爱的人一起去看的。


    钟遇楼没有缺席这场初雪,他以尹姮朋友的身份全程出席了尹父的葬礼,帮她处理她的生父的身后事,像一个真正的孝子。也可以说,他比任何一个孝子都表现得更为优秀,亲力亲为,连于阳都没办法和他相比。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钟遇楼对尹姮,怀着不一般的心思。王瑞琪来找钟遇楼顺便吊唁尹父的时候,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如果真要吃明星这碗饭,这应该是他的最后一次放纵。


    放纵自己去追求所爱,而后把这种情感埋在心底,不要再提起。


    钟遇楼不置可否。


    这场葬礼,娱乐圈也零星有一些人过来参加,钟遇楼的存在也并不突兀,因为还有一个韩子钧比他来得更出色,对尹姮的那种照顾几乎要迈过朋友的境界,但大家都知道只是朋友,顶多称句知己。


    毕竟,韩子钧和尹姮相识多年,如果要在一起的话,早就在一起了。从前那么多年没能在一起,往后这么多年也理应不会在一起。


    尹姮对生父的恨并没有被排解,可她也没能做出如她所说的把他骨灰扬了的事情。她任何破坏也没做,她按流程处理他的身后事,同时配合于阳的表现欲望,给他保全了所有的体面。


    她深知,她今日保全的不止是她生父的体面,更是她自己的体面。


    当他被推入焚烧炉时,她完全没有感受到往事如烟一切尘归尘土归土的释然,她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太过虚幻和不真实,从前凌驾在她头顶的一座大山,后来是她内心深处的一座深渊,而今被火化成灰,他带给她的伤害竟然还未消靡。


    她还是恨他,可她恨的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这种无力感几乎让她提不起任何精神,她人立在那里,她的灵魂好像随之一同去往火海。


    所幸到了他那个圈层,亲朋之间都不流行什么哭丧,全程秉行肃穆的原则,安静地送他最后一程。


    尹姮出门前照了下镜子,她好久没直视过自己这张脸,今天乍一看像是老了十岁不止,猩红的眼,蜡黄的脸,干枯的头发,无望的眼神。怕不是没有一个人,会以为她不悲痛。


    但是视线向下,会看到她勾起的唇角,是一抹怎么也压不下去的冷笑的弧度。


    他终于死了。


    尹姮喜欢穿黑色,她爱死了这种为生活披麻戴孝的死亡幽默,而今天她终于真正地为她最讨厌的人披麻戴孝了。


    其实她根本不愿意为他披麻戴孝,只是人总有不得不承担和在乎的东西,为了这些,她今天穿了一身黑色的西服套装,配上她这张死气沉沉的脸。挺拔又庄严。


    生父的朋友见到她,恍惚地道:“你像足了你父亲年轻时的样子,远远望过来,我还以为见到了他。”


    那一刻,尹姮摸着自己的脸,同样恍惚,不知道自己已经涌出泪来。


    对方见她哭了,忙安抚道:“逝者已逝,节哀顺变吧。”


    尹姮已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她满脑子都是那句她像极了年轻时的生父,她不知道原来血缘关系最恐怖的一点在这儿,即便她那样厌恶她的生父,她的基因里还是有一半是属于他的。


    她的那些糟糕的性格终于有了解释,她不可避免地继承了他的基因,继承了他的偏执自我,继承了他的阴暗自大。


    她像她的生父,她的生父没有死,他依旧活着,在她的身体里活着,以一种恶心的方式活着。


    怪不得人总说传宗接代,他们传的不是什么别的,不是财产不是精神,是他们的基因,是他们的性格,是他们刻在骨子里都那些极端的东西。


    尹姮捋了捋她的发,她好像换皮换血换骨换肉,她不要用他的基因活下去,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让他在她的身体里活着?


    尹姮的崩溃来得太突然,她又逃不掉,她只能站在那里,像唯一的一个遗物,她一半活着一半死去,如同行尸走肉般,机械地应对。


    这不是最好的状态,却也已经不是最差的状态。


    葬礼结束,韩子钧跟着于阳去送宾客,钟遇楼扶着尹姮坐进沙发里,才发现她的身体僵硬地像一块冷铁,丝毫温度都不剩。


    葬礼在室内举行,她不该这么冷的。


    钟遇楼把韩子钧嫌热脱到一边的羽绒服拿给尹姮穿上,单膝跪在她的身前,给她拉羽绒服的拉链,拉链有些不好拉,他全神贯注在。


    韩子钧回来就看到这一幕,他愣了愣,最终停住了脚步,背过身,站在门外。


    尹姮没有看见韩子钧,因为她正看着钟遇楼的发顶,喷着讨人厌的发胶,它将他的头发塑造成一个能够出席正式场合的得体发型,却也毁了钟遇楼原本的蓬松和柔软。


    无处下手的尹姮绕开了钟遇楼的头发,她伸手揪住了钟遇楼的一只耳朵,她轻轻地捏住,不带任何暧昧的想法,像是在握一块冰。


    冬天总是冷的,来来去去之间,钟遇楼的耳朵也低温被冻得微微发红,只是都比不过此刻的红,带着火热的温度,一下子烫开了尹姮的手。


    拉链已经拉好,尹姮退后半步。


    “钟遇楼。”


    舒沁心从门外走过来,她也是来吊唁尹姮的生父的,迟迟没有离去,也是在等钟遇楼一起,说放下,又哪有那么容易。


    她等不到钟遇楼,于是回头来找,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幕,浓情蜜意,温馨四溢。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开口喊出了钟遇楼的名字,但是两人却在她开口之前分开了,倒衬得她的呼喊有些奇怪了。


    舒沁心对尹姮微


    微颔首,转头对钟遇楼道:“时间不早了。”


    时间不早了,葬礼已经结束,我们该走了。


    韩子钧紧紧跟着舒沁心一起走了进来,他恰好配合了舒沁心的意图,道:“是的,有事的话你们先走吧,这里有我就好。”


    四个人站得很近,可旁观者总忍不住觉得他们四个应该站得很远,像是世界的四角,地图上的东南西北,各不相同互不相干。


    尹姮垂下眸子:“你们都走吧。”


    所有人包括她的生母,她的姑姑一家,都走了,他们也不该再留下。


    她解开身上不留神被钟遇楼套上的羽绒衣,脱下递给韩子钧,然后把脖子上的围巾摘下还给钟遇楼,最后看着舒沁心,浅鞠一躬:“多谢。”


    以舒家的身价,这一趟不需要来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舒沁心的出现,无疑给这场葬礼撑起了场面,不至于有什么树倒猢狲散的凄凉感,尹姮承她的这个情。


    舒沁心退后半步躲开:“不用。”


    钟遇楼还想说什么,尹姮开口比他更快:“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在场的人都没再开口,尹姮便展露出笑,没有什么开心的味道,只有感谢:“我送送你们。”


    一行人顺从地跟着尹姮走到室外,初雪就是在这个时刻落下的。


    洋洋洒洒,不拘一格。


    这场雪很大,不像是初雪该有的样子,纷纷扬扬落下来,很快地面上就见了白。


    没有一个人提出说撑伞的话,最后离开的时候,钟遇楼抖了抖雪钻进车里,而尹姮仍站在雪地里,不消片刻,肩头发顶便落了一片白。


    她像一棵深冬的树,没有了翠绿的叶片,只剩下干瘦的枝干,稳稳地扎根在一片无遮无拦的旷野里,经受着严寒的洗礼,令人绝望的洗礼,逃不开也躲不掉的洗礼。


    车子开出去这条街,到了拐角,钟遇楼终于忍不住出声:“停车。”


    舒沁心大声道:“不许停,继续开!”


    舒沁心是被舒深隽指点过,让她过来的,也叮嘱过她不要在今天犯浑,可她忍不住痛苦地道:“尹姮都说了她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你为什么要罔顾她的意愿,钟遇楼,你太不要脸了,你一直在追逐一个不爱你的人。”


    这是她在看到今天的一切时,看到钟遇楼单膝跪地时,内心积累的冲动,也是在无数次看到钟遇楼对尹姮的绝对偏爱之后,累计出来的所有冲动。


    司机也是被舒深隽叮嘱过的,舒沁心是舒总亲妹妹敢犯浑,他可不敢犯浑,忙停了车。


    钟遇楼并不生气,离开之前,他甚至还善良地解释了一句:“因为那不是她真心的意愿。”


    而且,她并非不爱他,她只是不懂爱,她只是不会爱,这不是她的错。


    钟遇楼异常笃定,那不是尹姮真心的意愿,那又怎么可能是尹姮真心的意愿呢?


    这一定也是她非常需要他的时刻。


    钟遇楼在风雪里奔跑起来,像一道冬天里的闪电,那样闪耀。


    舒沁心收回眼神,抹了把泪,自顾自地道:“舒沁心,你也一样。”


    你和钟遇楼一样一直在追逐一个不爱你的人,可是你是舒沁心,你总不能和钟遇楼一样不要脸,你不能像他一样宁愿做一道闪电转瞬即逝吧。


    到此为止。


    她不想再做小丑,所以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