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冬,下了绵绵的冷雨。
舒深隽见到了本该在海外的钟遇楼,他风尘仆仆地跨越半个地球来到了他的办公室,发梢衣角都是湿漉的,冒着寒气。
自从那次意外发生后,综艺就被立即叫停,后续重新启航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他顺理成章地带回来了舒沁心,但钟遇楼固执地要守着无法立刻回国的养伤尹姮。
现在他回来了,大概是因为她回来了吧。
舒深隽亲自拎着茶壶,给人倒了杯热茶:“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
钟遇楼端起茶杯捏在手心里,极尽酸楚:“我想知道尹姮去哪儿了,她再次不告而别。”
闻言,舒深隽将唇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直线,他淡淡的视线扫过钟遇楼全身,落到他眼下的青黑时,落寞潦倒,沉沉叹了口气。向来意气风发的钟遇楼,将自己的人生糟蹋得如此狼狈。
舒深隽端起茶浅酌才开口,他没有直接说出答案,而是道:“你了解过尹姮的出身吗?”
钟遇楼不敢说了解的话,他只道:“看来她的出身和我的问题有关,她回家了?”
舒深隽的办公室常年温暖如春,是很适宜人久呆的,也不知道是否是茶的温度太热,让他心里也生出些躁意,后背也渗出汗来。
钟遇楼不敢想,尹姮为什么要回家,她不会想要回家的才对。
舒深隽点头,拿起茶几上的遥控,按开了旁边的电视,调到了新闻频道的回放:“尹姮的父亲是他们当地自然资源局和规划局的局长,前些日子说要返聘,突发脑瘫,尹姮多半是回家奔丧了。”
舒深隽既然有不一般的财力,想要知道一件事,也比寻常人要容易太多。他知道这件事最主要的原因是,尹姮是舒沁心的情敌,所以他有嘱咐底下的人稍微盯一下。
一直在盯着,现在也没漏掉这件事。
电视里的那张脸确实是尹姮的父亲,钟遇楼皱起眉:“说要返聘就脑瘫,这么巧吗?”
舒深隽给自己把茶满上:“没什么问题,就是这么巧。他现在在上级市中心医院的高级病房,还没通知死讯,你现在去应该能见到尹姮。”
不过,也会被卷入这场风波。
舒深隽话音刚落,钟遇楼就抄起沙发上的大衣冲了出去,不顾一切。
助理问:“舒总,为什么把这件事告诉他?”
舒深隽被茶汤烫了下舌尖,他‘啧’了一声:“在沁心喜欢上他之前,我就和他是朋友了。”
钟遇楼发消息问的时候,他还能装没看见,可钟遇楼都找上门了,他总不能说不知道去骗他。他总不能为了妹妹,全然不顾这么多年的兄弟情谊。让妹妹爱而不得,兄弟也爱而不得吧。
何况,舒深隽是觉得,他的妹妹好像开始不那么喜欢钟遇楼了,这都快大半个月,和他聊天的时候都没再提钟遇楼一句,因为这一路上受了太多刺激想通了。
所谓孽缘,大概就是这样吧。
助理没再问这件事,只在脑子里想着她查到的关于尹姮的经历。以她的父亲的身份地位,她在外的那些年不该混得那样艰难的,过的日子不如任何一个普通的中产阶级独女。
只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尹姮病房外打了个喷嚏,生父的姐姐,她的姑妈听见了,温声道:“月月你是不是有点冷?”
尹姮摇头:“我不冷。”
姑妈伸手拉起她的手,握在手心里,给她轻轻地搓:“这还不冷,冷冰冰的,阳阳,你把外套脱了给你妹妹穿,你等会自己回家拿一件。你年轻火气旺,不怕冷。”
这个叫“阳阳”的表哥,就是在她的童年里经常出现的表哥,就是那个她的父母爱他远远胜过她的表哥,或许也可以说他们只爱这个表哥,从来没爱过她。
姑妈的表现一度让小时候的尹姮以为,她是在这个家族里唯一爱过她的长辈,直到她没睡着,听见了姑妈一家的对话,图谋她家那些资产的对话。这件事也的确做得非常成功,如果没有亲耳听见的话,她恐怕一直被蒙在鼓里,也不会相信她所得到的唯一的爱都是虚假的,都是为了利益。
即便,姑妈已经知道尹姮知道了她的图谋,还是粉饰太平,对尹姮还是和从前一样一般无二,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是真正的脸皮厚,也是真正的有手腕有智慧。
于阳像极了他的母亲,立刻脱下身上的外套,直接走过来要给尹姮披上:“是,你穿吧月月,我不怕冷。”
一股烟气和热气扑鼻而来,令人作呕。
尹姮本来只是身体冷,现在连心底也开始发冷,她从来拒绝不掉他们自以为是的好意,甚至没办法表现出愤怒,在这样的环境下,对方都在作秀,她连愤怒都是无理取闹。
她沉沉地闭了闭眼,痛苦几乎再次将她围绕,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出现在这儿,她明明只是想回来看着他死,为什么她觉得死的好像是她,她仍在被当做一个笑话一样让众人围观。
她像是一头从小被套住了鼻头的牛,一种习得性无助,令她长大了也并不能挣脱这种束缚。
如果是偶像剧,男主角总是要在这个时候出场的,他会在一切女主需要的时机出现,拯救她于危难之中,闪闪发光。
但很可惜,尹姮的生活不是偶像剧,钟遇楼还在赶来的路上。
好在尹姮也能自救,她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等待别人来救赎的可怜虫,她在于阳靠近的那一瞬间露出冷笑,轻声道:“拿开你的脏衣服,收起你虚情假意的客套,否则,我让你一分钱都拿不到。”
事发突然,他还没来得及立遗嘱,按照法律,她的生母和她是遗产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没了生父,生母就是无头苍蝇,她是朵一辈子只会依附别人而活的凌霄花,现在她可能是全世界最希望她的老公醒过来的人,而在场的其他所有人,都渴望能从他的死里分一杯羹。
现在,她的生母的主心骨是她和表哥一家,生母如此虔诚地相信,她和表哥一家都与他血脉相连,一定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只图他的钱,要将她们孤儿寡母扒掉层皮。
事实上,尹姮也确实并不想要什么遗产,她不是来分羹的,她更恶毒,她是来看着他去死。
所以,她确实可以毁掉一切,毁掉生父苦心经营的一切产业,让于阳血本无归。
于阳不敢赌一个疯子的理智,连忙收回外套:“忘了忘了,月月也是年轻人,妈,咱们去那边坐,跟舅妈说说话。”
钟遇楼赶到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尹姮独自靠坐在灯光明亮却莫名阴暗的拐角,四周无人,手上挂着吊瓶,像是一条孤独又沉默的影子,微微抬着头,视线落在头顶的吊瓶上。
她衣着单薄,身形也单薄,了无生气。
钟遇楼心惊肉跳,几乎不敢立刻冲上前,他站在那里,静静看了好久,直到他的心不受控制地带着他向前,又向前,来到她的身前。
其实,他也就踟蹰看了十秒钟不到。
钟遇楼把自己的黑色围巾围到尹姮的肩头,把人拉进怀里紧紧拥住,一切顺其自然得让尹姮都没来得及反应,直到鼻腔传来让她安心的熟悉味道,冷而清,却偏偏暖暖融融。
尹姮搂住钟遇楼的腰,泪珠大朵大朵地倾泻。
钟遇楼摸着尹姮散落的发,从头顶到脑后,一下又一下,他感受到怀中人细细地颤抖,他仰起头,咽下自己眼里的泪。
这是怎样一双温暖的手,但它停留在她的头顶时,有种深深地无法抗拒的眷恋感油然而生,在钟遇楼继续抚摸下去之前,尹姮突然开口道:“我四天没洗头了。”
喑哑的嗓音在怀抱里响起。
钟遇楼的手一顿,还是没停,只轻笑起来:“是有点油。”
这些天,钟遇楼的煎熬一点也不比尹姮少,连他的声音也倍受折磨,确确实实变得不如从此好听,可为什么,他的魅力丝毫不减,
落在尹姮的耳朵里,让她的手情不自禁收紧了几分。
钟遇楼察觉到这种依赖,用温暖的掌轻轻盖住她冰凉的左耳,似乎是想再多给她一点温度,一点肌肤相亲心贴心的温度。他不仅想温暖她的耳朵,更想温暖她的心。
她的左耳边是他的手掌,而她的右耳边是他毫无攻击力的柔软腹部,她像是婴儿一样,来到了一个最合适她的环境,比起生母,钟遇楼的怀抱要更像妈妈的怀抱。
她好舍不得,好舍不得这个怀抱。
可她迟早要离开这里,走到阳光下,回归她的正常生活,她能在这个怀抱里感受到钟遇楼的坚定,也能在这个怀抱里感受到自己的坚定。
惋惜的是,他们的爱都款款深深,他们坚定的方向却背道而驰。
钟遇楼虽然不知道尹姮在想的是什么,但也不妨碍他明白这一点,怀里的人是一块可能捂不化的坚冰,他得带着悍不畏死的勇气,袒露一切热气,才能将融化变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