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却不是个好天气。天蒙蒙亮就下起了小雨。
春寒料峭，斜风细雨，院中的花落了一地。
外头雨丝如线，淅淅沥沥，隐约有姐姐妹妹练习的乐声飘来，轻轻润润，却听的人心里闷闷的。
隗漪无精打采，趴在窗台上，枕着手偏头看外面的雨。
些许雨水有时会扑上她的脸颊，清清凉凉，抚平她心中隐隐的焦虑。
昨夜隗漪睡得很不踏实，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但还是忍不住沉溺于梦中的幸福与欢乐，放肆地笑着，抱住父亲、母亲和每一个她铭记于心的人。
她下意识忽略那些人模糊的脸，假装一切如常，会望着眼前的美好露出笑容，暗自祈祷此刻永恒。
然后在欲望达到顶峰时突然醒来，又迷迷糊糊睡熟，循环往复，直到天亮。
梦中她们一家人去庄子上踏青。她那时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姐，撒娇依偎在母亲身边，笑看兄弟姐妹放风筝。阳光明媚，风正好，兄弟姐妹跑得飞快，风筝乘着风，摇摇摆摆飞起来，越来越高，好像一只真正的雀鸟。
轻快，自由。
尽管因睡眠不足感到十分疲惫，隗漪心中却充盈着一种微妙的昂扬的情绪，填满了她为抵御生活剧变筑起的高墙。
她有一点想念亲人。
隗漪把心里记挂的人挨个全念了一遍，确保自己没有忘记谁的容颜。
最后，她想起了红夏。
尽管只相处了不到两个月，但红夏在她心中的地位直线上升，仅次于家人。
这个人真无愧于她的名字，正直热烈，好像永远燃烧着，富有精力，时刻用她那种无畏的态度影响周围的人。
刚从扈青手下死里逃生的隗漪仓皇而又茫然，红夏就像身处黑暗之人最先看到的一束光，让她忍不住渴望将光一直攥在手中。
隗漪本就被拨给红夏供她使唤，原本是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的互动，因为她的一点私心，隗漪时常找各种借口与她多待一会儿，最光明正大的就是侍奉红夏练琵琶。
红夏一向勤勉，即便她已经是月芳斋最好的，旁人难望其项背的琵琶圣手。
隗漪侍奉她时，有许多个清晨，她们就这样拨弄着琵琶，聆听自己和对方的心语。
手随心动，隗漪第一次在红夏面前弹琵琶时，她自己尚且不觉，红夏却轻叹一声，上前按下她的手，给了隗漪一个轻轻的拥抱。
还颇有些无奈：“小姑娘的乐声何故如此哀伤决绝？”
隗漪抬头望着她平淡的神色，没有错过她眼神中盈满将溢的怜惜。
面对她的疑问，即便想答，个中缘由却也无法诉说，隗漪只好笑着摇头，并不说话。
……
如今春光渐失，伊人难回。
这场春雨，不仅打湿了梨花，连带着她的心也淋得湿漉漉的。
隗漪不再去看窗外衰败的春光，她低头拨着琵琶，一曲一歌复来回，一弦一声俱是思念，经久不息。
＊
隗漪低头钻进马车，耳坠微动，步摇玉坠碰撞间，声音清脆柔和，在安静的马车中格外明显。
卜云正在里面等她，闻声抬头看过来冲她笑。
马车内置有一张小桌，一壶茶水，几碟点心，还有上回的炙肉。一眼扫过去全是她在卜云面前吃过且相对爱吃的。
隗漪不禁有些疑惑了:今日带她去胡市显然没有好事等她，既然如此，卜云何至于如此贴心……
听仇安晏说，卜云没有正式职位，论名头只有一个卜正信之子，原本可以依仗这个头衔行事，却因为有卜谦在前，连这点名头也沦落为虚名。
可想来，他既然为卜正信、卜谦办事，虽然没有正式之名，要做的事情肯定也不少。方才隗漪上来时他眉头紧锁，望着窗口出神，显然在想事情。
听见动静，这才轻飘飘瞥来一眼，而后笑起来，颇有些讶异。
无它，隗漪今日穿着一件素色褙子，轻便朴素，不似从前或明媚或清丽。
“今日怎么……”卜云疑惑道。
隗漪回以一笑，并不多说。
马车行驶过闹市，一室寂静，暗香浮动。
＊
上回在外头看胡市已经热闹非常，今日有雨，外头游人行色匆匆，但掀开帘子走进去。
喧嚣的人声扑面而来欢声笑语，吆喝，唇枪舌剑的交易……
隗漪目不暇接看着眼前的一切，十分痴迷。
除却每年在庄子上玩几天，她几乎不能出门，也从没见过这么热闹的景象。
卖酒的、耍杂的、各类小吃面前人头攒动。
明艳逼人的胡姬笑容爽朗，熟练地周旋在酒桌之间，裙摆飞旋，金灿灿的纹路明灭夺目，轻快得好像一阵醉人的春风。
……
锣鼓高高低低紧凑地响了一阵，一高一矮两个卖艺郎齐声一喊，围着的一圈人全静下来眼珠子一动不动期待地看着，更有一个痴的忘了呼吸，脸憋得通红。那个高的下摆一甩，翘着腿坐下，扇子一合，锣嚓——的一声响，两个人一唱一和，妙语连连，气氛到处，更是两个人对演起来。
隗漪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干脆停住脚步，目不转睛看着那两人表演。
“莲谊小姐、莲谊小姐？”
卜云面露无奈，轻轻喊了她两声，心里却很疑惑。
他自然查过隗漪的来历，虽然什么也查不出，只知道她是约莫两月前才被送进月芳斋，原来是一户富商家的女儿，因家中负债被卖进来的。
虽然他不太信任手中的情报，但凭隗漪周身气度还是可以猜出她原来家境殷实，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不论她是哪里的人，这样的人家总不至于不放她出去玩乐吧。
为何她却总是一副没见过外面风光的样子？
卜云且将疑问藏进心里，又提高声音喊了几声。
不出他所料，隗漪回神后脸一下就红了，颇有些惭愧地和他道歉。
这个人真有意思……卜云心想，他笑着摇摇头表示无事，接着带隗漪往目的地走。
转身却错过了隗漪别有深意的目光。
目的地是一座名叫仙客来的异邦酒楼。
卜云也许是这酒楼的常客，闲闲站着的小二甫一看见他，脸立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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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开了花，热切地迎上来和卜云说话，语气颇为熟稔。
“卜二爷，您可算是来了！那位啊总盼着您来，可一连等了好几天！”
卜云显然知道他说的是谁，闻言，他蹙眉思索，不过数息，便歉意地望着隗漪，表情十分愧疚。
“莲谊小姐你看……”
隗漪回以一笑，却也没有接话。
先前做好了邀请，到了又直奔酒楼。若是寻常邀约，早该在昨日就遣人前来知会酒楼，再加上听小二所言，那人已等待多日，那两人就应该在昨日见面了。
又怎会出现如今这种一人苦等，另一人却好像刚知晓的境况。
隗漪点评道:奇奇怪怪，有鬼。
这无言的尴尬却没有弥漫太久。
一道腔调古怪的声音忽然插进来。
“卜云，你总算来了。”
声音低沉，语气哀怨。若忽略音色，不看人，几乎像是一个苦等情人的痴求者。
来人却是一个体格健壮，身量奇高的异邦人，一头金色卷发，眸若点漆，面部如雕刻一般深邃，侵略感极强。
被他轻飘飘扫一眼，却如同被某种嗜血的野兽盯上，隗漪下意识屏住呼吸，浑身紧绷，如见扈青。
“这人是谁？”那人问卜云。
难怪此人腔调古怪，原来是异邦人，虽是第一次见，隗漪难得的没有好奇，无它，叫他那么看一眼，隗漪什么也不敢想。
“穆天野，这是月芳斋的莲谊小姐。今日应我之约，特来游玩。”
“莲谊？”穆天野似乎想起什么，目光再一次落到隗漪身上。
他面带兴味，问道:“这就是那个叫人一掷千金连你也痴迷的歌女？”
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他有什么想法，不过那道灼人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隗漪先是冲他微微一笑，假装羞涩，低头专心看地板，任他看，心却慢慢沉下去。
“叫她一块儿来吧。”
穆天野像是对她的表现不满意，率先转身走人，兴致缺缺的声音从楼梯上飘下来。
幸好卜云没有打算把她蒙在这张鼓里，向她解释穆天野的邀请。
“穆老板有个怪癖，爱巡视手底下的铺子，这会儿是邀请我们跟着他一块儿去。”
“莲谊小姐你若是不愿意，便先乘车走吧，后续我来解决。”像是对造成的现状很是惭愧，卜云神色不安，声音很低。
“好啊。”隗漪笑笑，“我对胡市很好奇，求之不得。”
隗漪原以为这是卜云计划的一环，可他的行为举止太过自然，即便隗漪以怀疑的态度看他，却仍然忍不住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况且她冒着未知的危险来，本就是抱着万一能发现点有用的线索。
此刻正有一个绝妙的机会摆在眼前，纵使是龙潭虎穴，隗漪也打算闯一闯。
因而话音刚落，隗漪便率先转身上楼。
卜云无奈跟上。
两个人的身影渐渐走远，过了楼梯拐角就彻底消失。
角落里的人坐在酒桌边，挥挥手叫胡姬走远些，得意洋洋地喝了一杯酒，“可算是让我等到了。”